“两年前侄子突然过来,让我接管寻芳楼,他说只要我管住嘴,以后有我享福的时候。”
丽妈被侄子的死吓得七窍升天,哆嗦着将自己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那间密室也是他叫我弄得!他让我挑许多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养作瘦马,将来好送给上头的人打点,若是她们不听话,敢乱说,就送进去严刑拷打!”
“大人,我只是个小百姓,若非他撺掇,我怎么敢做这些呢!他说这里山高皇帝远,县令也都打点好了,没人管得着!”
这些话从一个青楼老鸨嘴里说出来,无端叫人心中恶寒。
顾衍翻转手中账簿,眼中黑雾沉沉。
“为何罗勇会在此时出现?你们有固定的的接头时间?还是另有原因?”
“不,侄子他,他是因为云裳才过来的。”丽妈赶紧摇头,心中越发觉得这个云裳不吉利,就是因为收了她,自己才倒了大霉。
果然是为王家。在罗勇坚决不肯张口时,顾衍便料想他是不会因一个私设刑罚如此恐慌,再加上目标直指山寨,恐怕……
“他是怎么与你说的?又是什么提起云裳?”
丽妈被那道目光震慑不已,低头望了眼身边一动不动的侄子,又激起一阵恐惧。
“约莫半年前,侄子传信来让我好好培养她,说是将来要送给永安城的大人物。可云裳被强盗劫走了,半月前侄子又传信问我云裳的情况,听说她被强盗劫持,便要过来找,说她十分重要……”
顾衍记得陈堇轩提到过,半年前他从一人口中得知王家尚有活口的消息,这与罗勇传信的时间点恰好吻合。若按丽妈所言,寻芳楼真正的主人乃李萋萋,那么与罗勇传递消息的,便是她?
“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李萋萋再有名,也不过是教坊司乐伶,她背后之人,是谁?”顾衍见过李萋萋几次,依稀记得她与殷国公府世子有些关系,是个长袖善舞之人。
罗勇名义上是六皇子手下的人,殷国公府又是六皇子外祖家,如今又有个充当中间人的红颜知己。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不可避免的指向他们,很难不让人怀疑。
事情一旦牵涉了皇子,便有无数未知的可能。眼下若无确凿证据,顾衍并不想盖棺定论。况且,以他的了解来看,殷国公最是会见风使舵,中庸自保的那个,即使背后有什么勾当,也不敢轻易与逆党扯上关系。
“这,这我怎么能知道呢,侄儿他是从不和我说这些的,我就是底下那个小喽啰而已,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啊大人!”丽妈立刻撇清关系,她觉得侄子已经死了抵罪,她只是这件事当中最底下的那个,犯不着死罪。
说着,她忽然一个猛子扑上前,咚咚磕起响头:“大人,我也是被逼的,这都与我无关啊,您都杀了我的侄子,就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要不……
要不这座楼我就送给您了,里头的钱和姑娘都是您的!您就当没我这个人,从此以后我一定滚得远远地,再也不出现了!”
顾衍的思绪被这哭喊声打断,他低头看了眼,便一言不发的抽身离去。
看样子她知道的也就是这些罢了,一个如此贪生怕死的老鸨,用来当出头鸟,替罪羊最合适不过,自然不会将重要线索告之。
而门外,另一间屋子里,正捆着不断挣扎的张县令。
“审的怎么样了?”顾衍立在门边,遮住了屋外透进来的光,教里头得人看不清眼中情绪。
“如大人所料,前日张县令得知罗勇到来,便将大人的行踪告知于他,这两年来寻芳楼的勾当也都有他背后关照,收取贿赂。”
这话让张县令心中的恐惧无以复加,扭着身子往他脚边挪动,却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碰着。
“待会拿着信,将这两个用两辆分别送到永郡太守那儿,罗勇仍旧关进那辆马车里。”
这三人的后路,顾衍皆算好了。
方才他并未当真将罗勇诛杀,这亦是衒机司的逼供手段之一。甲一下手极快,那刀并未命中要害,不过是出刀的瞬间,再同时将其击昏,丽妈处于崩溃的边缘,自然注意不到此等细节。
而罗勇的命,还要留待长安,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一来逼他背后之人按捺不住。二来即使他死不开口,但他不知自己昏迷时丽妈究竟说了什么,是以背后之人还要除掉这个后患。
顾衍将两个棋子分别安插于永安都城与永郡,去一封信往陛下手中,另一封往永郡太守手中。若陈堇轩得以面见陛下,背后之人无论如何都会坐不住。到时只要有一处抓住了蛛丝马迹,便有了击破的可能。
思及此,他忽然有些感谢初见月了。若非那块与母亲一模一样的玉佩,若非她因此事受伤昏迷,自己也许不会再此处多停留。
想到那不着调的夫子,顾衍眸中冷意散了些,歪打正着,可不是说的她么。
……
是夜,吴江山寨。
恩公走后,寨子一下变了样,大家心照不宣的收起自己的衣物与仅有的一二样物品,来到大哥面前。
王莽手中捧着一个大包袱,但这包袱里装的并不是他的私有物,而是一个个木牌。这些木牌皆是这三个月以来,他们亲手打磨,恩公亲自提笔所书。
每一块木牌,都写上了他们的名字。
先前初见月那一瞥所发现的异常之地,确实藏着东西,在衒机司众人与罗勇交战时,陈堇轩便趁机调换了底下埋着的东西。
原本,那底下便埋藏着这些木牌。
现在,这些木牌将再次被埋进那方泥坑中。
待做完这些,王莽回过头,看着众位面色平和的兄弟,突然朝着他们跪下,泣不成声:“我对不起诸位弟兄……”
“大哥,你说的什么话!”大宝娘是寨子里唯一的女性,平素也是性子最直的那个,当即去拽王莽起来,忍着眼中泪水怪道:“明明是我们心愿得成,要解脱了!”
“再说,我家那口子,还等我去陪他呢。”她说到这里,眼泪仍是落了下来,却始终带着笑。
“喝酒!今儿大哥可不能再抠门了,把寨子里的好酒好肉都给兄弟们拿出来!”
有一个年轻些的高喊着,很快便有其余人接连出声起哄。
“好!好,好!”王莽一连说了三声好,方擦干了眼泪去酒窖取酒,“今夜弟兄们不醉不归!”
……
酒喝了一夜,直喝到远处天边月色渐渐发白,所有人都倒在桌上一动不动。
唯有王莽一人不曾喝酒,枯坐在最前方,看着十五年来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兄弟们默默流泪。
他们这一倒下,此生便不会再醒来。这些陈年佳酿里早就下了毒,为的便是今日。
恩公步步为营,方得如今带小姐回到长安,为王家在平羌一战中无辜枉死的冤魂求一个真相,求一个清白。
他们饮酒自尽,不仅是为了恩公的计谋得以一一施行,更是为了自己。
王莽将所有兄弟背到山腰,葬入埋好的土坑中,方独自行至江边,拿出别在腰间的酒囊,先敬天地,再敬兄弟、敬将军,而后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纵身跃入江河。
他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却唯独记得将军说过: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黎明将至,江边泛起鱼肚白,晨风刮过山间角落,山寨空空回响,只剩下被埋进泥土中的木牌,铭记着一段颠沛流离的过往。
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木牌里,有一个差点被下笔之人折断的,上头写着个不同于武夫气息的名字——
柳慎言。
……
与此同时,近千里之遥的永安城皇宫内。
成年的公主大多陆续出嫁,搬出皇宫住进自己的公主府,唯有这一位大龄未嫁的公主因婚事坎坷,独得父皇怜惜,一直住在宫内的春宜殿中。
内室卧榻精致,薄纱被风微微吹拂,宫殿的主人不喜宫女打扰,是以入夜后只留一个贴身大宫女鹊枝在旁伺候。
一阵凉风袭来,鹊枝被内室的动静惊动,抬眼便见主子自梦中醒来,一贯温柔端肃的眼中,覆着悲楚惊惶。
“鹊枝,我可是呓语了?”长馥平复着呼吸,呢喃轻问。
鹊枝默默低头,让自己的视线落在冰凉的大理石砖上,亦轻声回道:“回公主,未曾。”
是么?长馥静坐良久,方缓缓酝出一抹苦涩地笑。
可方才,自己梦见了慎言。梦见十五年前,永安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郎,一步步走向刑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