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月顺着声音望去，门槛前晃着道犹犹豫豫的背影，磨蹭了好久，方埋着头走进来。
“王大宝？”
见到那连衣裳都没换的便宜徒弟，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昏睡了两日，都没来得及告诉两位夫子以及林婶张叔，这里要添双碗筷呢。
“都拜师了，还这么害怕作什么，顾大人已经首肯，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当着顾衍的面，初见月主动招呼王大宝过来，她心中有数，知晓这小鬼一时无法融入这里，但既决定了收留他，还是得尽责。
“——等等。”
结果明明收了信物，也没说个不字的顾大人很不给面的拆了台。
几个意思？初见月不可置信地瞪过去，已经琢磨着该怎么骂他了。
顾衍仿佛感受不到背后满腹的嘀咕，仍旧对这门外，话里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还有一个，别藏了。”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一片碧蓝裙摆自门外晃了晃，而后下定了决心般，提起裙摆便阔步走了进来。
正是马伯庸。
他与王大宝仿佛约好了似的，一左一右站在顾衍后侧，两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榻上的人，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顾衍慢悠悠地转身，一双星流清绝的凤眸亦轻飘飘得望过去，眼中促狭不言而喻。
“嗯？”
初见月自觉无视最上方那道不方便“犯上作乱”的视线，对准了一左一右两个小兔崽子，拿出了为人师长的气势，板起脸训道：
“你们两个偷偷躲在外头作什么？”
被质问的两个齐齐抖了抖，不知是哪儿生出的默契，下意识对视了眼。
王大宝对私塾的一切都很不熟悉，自从师父昏睡，愣是憋了两日一言不发，此时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相比之下马伯庸就大胆一些，他微微向前一步，埋着头道：“夫子是在担心马球赛么？”。
他之所以会在外头听墙角，一方面是因为看见顾衍又回了夫子屋内，放心不下这姓顾的狗男人，再则是看见两日前据说是夫子带回来的小男孩也蹲在墙角，便一时没忍住，亦趴在墙角。
马伯庸旁的没听见，只听见夫子为四试马球赛担忧。
事实上，在联考消息昭告天下之时，初见月就已同私塾的学生夫子计划好了。第四场马球赛的规定便是各私塾的男学生与一名夫子组成队伍，是以她一早就决定好由自己带队，只要学生们好好发挥，她有绝对的信心摘得第一。
可惜，陈尚书失踪一事，莫名将她牵扯了进来，引来了某位惹不起的大人。以她如今的状态，自然没办法参加。
不过初见月不想让学生跟着自己徒增烦恼，仍旧故作轻松的挥挥手：“是有些担心，不过办法总会有的，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马伯庸抬眸，小心的瞥了眼夫子的神情，想向前一步，却又没办迈开腿，藏在广绣中的手紧了又紧。
这话显然是不能让他相信的。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听见官妗夫子为此事自责——
“唉，咱们都太依赖初见夫子了，陈升夫子也不大会打马球，我则更是连碰都没碰过，真真是除了读书，胖的什么都不会。”
此间风月的学生本就不多，比之青山麓等只有三分之一的数，没什么挑选的余地，几乎是人人都要出力。
可问题就在于，并非人人都会打马球。
马伯庸又攥了攥拳，狠狠一咬牙，声音都粗了几分：“夫子，马球赛就让我去吧，我会打！”
屋子里另三个，皆齐刷刷望着他。
一个游离，一个看戏。剩下初见月讶异地盯着他瞧了半晌，而后霎时转惊为喜。
马伯庸要参加马球赛的意义，于她而言并非成绩如何，而是他跨出过去困厄桎梏的第一步。
“当真？你可想好了？”初见月眼中难掩惊喜，登时连右臂都不觉疼了。若能让这小兔崽子走出困厄，那自己这伤受的值！
“嗯！就是……若倒是我发挥不好，望夫子不要生气。”马伯庸重重点了下头，而后又有些底气不足，弱弱添了句。
“你只要不拿倒数第一，夫子我都很开心！”
事已至此，初见月觉得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转正”成为平江第一间书院，已然不是头等大事，同僚与这些小兔崽子都叫她觉得为这方小小私塾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
看着初见夫子欣慰惊喜的模样，马伯庸心里仍旧有些踌躇，这决定只是他一时冲动所致，他担心自己到时万一不够坚定……
“恭喜，看来你想通了，准备好做狗了。”
正当他踌躇间，头顶冷不丁传来声不咸不淡的笑声，接着便是顾衍很没有诚意的祝贺。
马伯庸立刻浑身一僵，不久前他才骂顾衍男人都是狗，没想到竟被自己扔出去的石头狠狠砸了脚……
因为昏睡而错过了自个儿学生精彩言论的初见夫子张了张嘴，疑惑的视线从那两个打哑谜的人身上掠过，完全不明白青竹怎么就突然和顾衍说上话了。
不待她多想，顾衍忽然一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当透明人的王大宝一脚，直将人往前踹了好几步。
王大宝如今是敢怒不敢言，一下被踹到了榻前，望着师父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又想到了这是爹砍伤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多犹豫，扑通一声跪倒榻前，拿出在怀里揣了两天的小包袱，高高的举起，低声道：“师父，这是娘让我交给你的，那日你没拿，她临……临走前让我一定要将这个给您。”
当着外人的面，王大宝没敢说出临终二字，闷闷地改了口，声音明显藏着哭后的沙哑。
初见月记得这个小包袱，她伸手提起小包袱，却并不收回手，只悬在王大宝双手上方。
“你这小鬼，揣着两天不累啊？这些师父都不要，你若觉得不能违背娘亲的话，那我们便做个约定，由师父先帮你保管着，等你学会些本事，能读书写字了，师父再把这些奖励给你。”
“你师父有钱，收你为徒又不为赚钱。”提起钱，初见月又向后努了努嘴，半开玩笑道：“况且顾大人还在呢，你这么做，师父很为难啊！”
王大宝后知后觉地缩回手，山寨外的世界于他而言十分陌生，他自下了山，便有些露怯。
顾衍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冷不丁被拿来当作婉拒的理由，登时皱起眉，想要发作，却又因身后渐近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大人，一切准备就绪，即刻便能出发。”邵雨整装待发，恭敬地立在门外朗声道。
“嗯，马上出发。”
顾衍眼中情绪淡了淡，扭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已入未时了。
“顾大人，你们现在起身回长安了？”初见月都做足了给衒机司送行的准备，特地借了私塾之故在五香斋做酒，结果她就睡了一觉的功夫，人家就要走了？
真是太好了！省钱啊！
初见月登时喜上眉梢，一边掀被子准备起身好歹送人到门口，一边嘴上说好话：“不能给大人们送行，实在是遗憾！”
顾衍听着她一点儿也不遗憾的语气，忽然步子一转，几步走到塌边，顷身向下，遮住了屋外阳光，将她满腹的欢喜压了回去。
“初见夫子不必抱憾，往后还有许多机会，让你慢慢请客。”
他将手里的玉佩塞回她手里，沉静双眸定定地望着那双狡猾眼睛的主人：“好好保管，切莫丢了。”
初见月一时不察，只听见心跳蓦地重了一拍，直到那道玄色身影离开，私塾外响起阵阵马蹄声，方才发现自己上套了。
什么叫往后还有许多机会？还往哪里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