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作“好的不灵坏的灵”,人在三心二意思绪繁杂时,常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比如此刻,马伯庸心里想着什么,嘴上便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姓顾的?”
“你”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顾衍低了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小少年,静默如深的眼底酝酿着看不清的情绪。
他没有故意冷下脸,也没有施压威慑,只是这么随意站着,就像山后那一片竹林,毓秀挺拔,气质卓然,不自觉让马伯庸心里矮了一头。
好像这才是“青竹”本竹。
“咳。”
虽然气势上已经输了泰半,马伯庸仍是清了清嗓子,给自己找补回来:“初见夫子是个大好人,就是因为你,才害得她现在昏迷不醒。”
“喔。”顾衍敷衍的答了声,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忽然道:“衣裳与头面不搭,难看。”
说罢,他便便直起身子,看也不看地转身走进屋内。
马伯庸当即愣在原地,哑然地盯着那道走向屏风的身影,满眼的不可置信——自己的品味比平江八成的姑娘都要好,店里好多衣裳都是自己设计,他居然说自己穿的丑?!
内室屏风后。
老郎中又仔细看了伤口,紧拧的眉头方才微微舒展些。
“好在先上过一层药,那药效很不错,伤口已经结了第一层痂,不至于在湖中令其感染,否则可就危险了。”
有了这话,官妗的脸色方才好了些,连声追问该用什么药。
老郎中捻着胡须思索片刻,很快在纸上写下一串药名,又留下一个青色瓷瓶,将服药禁忌一一向她说清,叮嘱她这几日要时刻注意初见月的风热,一定要降下温让人早些醒来,否则会令身体元气大为亏损。
两人一个说一个记,全然没有注意屏风后缓缓走进一道身影。
直到那身影像团黑色的云遮住眼前的光,他们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
顾衍未在意二人的目光,他微微侧眸,首先注意到躺在榻上的姑娘,脸色苍白且异常发红,双眸紧紧闭着,因为身体的不适,卷翘的眼睫微微颤抖。
谁也没料到前几日动辄喊打喊杀的大人忽然降临,官妗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伏到床边,又像个护崽的老母鸡那般护着初见月。
顾衍仿若没看见她这万分提防的模样,而是伸手轻轻捻起郎中放在案几上的青色瓷瓶。
“大人?”
邵雪低声问了句,第一反应便是大人嫌弃这老郎中的药,想要换成自己的。
“这药会不会留疤?”
然而,出乎意料地,顾衍既没有嫌弃,也没有把药扔了,而是忽然问了个似乎不大紧要的问题。
老郎中下意识起身,他虽不认识眼前这衣着华贵的青年,却从其他人的眼里多少看出来,这是个官爷。
他一下局促起来,搓了搓手,老实道:“这药是老夫专门为姑娘家调配所制,姑娘家家的都爱漂亮,自然不想留疤,是以这药也是药性中和,抹之清凉的药膏,不会留疤的。”
顾衍听着,又与先前郎中所说的忌口等联系起来,大概理解了这话的意思——说白了不就是好的慢么,这样慢慢的养着,自然不会留疤。
“嗯。”虽然心里嫌弃得很,他面上仍是淡淡,又将药品放了回去,嗯了声就算对郎中放行。
老郎中心中忐忑,又交代若有任何问题,都可随时去找他,方才收了匣子告辞。
官妗想起身送一送,可还没走两步,就想起还有尊大佛在这儿,遂脚步一停,停在了门口,将送人这一任务交给了正好扒在门外的马伯庸,自己则又匆匆走回里屋。
她望着那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冷面大人,又望了望在榻上双眸紧闭的初见夫子,鼓起勇气开口道:“大人,初见夫子要歇息,请您往前厅坐。”
这话一半委婉,一半直接,几乎一下就能听出其中赶人的意味。
闻言,顾衍身形未动,叫人看不出喜怒的凤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看着榻上那呼吸平静虚弱的姑娘,想的却是那块玉佩。
至少,要问一句这玉佩的来历。
“你在这盯着。”良久,他才后退两步,留下一句命令,便转身向外而去。
这话自然是对邵雪说的。
换这位女大人留下,于官妗而言便能接受一些,换药这些专业细致活,有人帮忙倒也未尝不可。
她刚要松口气,却见门口又匆匆走进来一位见过的大人。
此人正是邵雨。他偷偷瞄了眼貌似情绪没什么不妥的老大,开口道:“大人,李大人正在门外,似乎要说联考之事,我等是否要回避?”
这话叫在场的另两名夫子皆是一愣,这几日被这事一搅和,他们都差点忘了,联考可还有三场呢!
官妗一颗心再度提起,她抬头向外望了望,却听得一句——
“不用。”
“他一介府尹何须亲自跑来私塾,无非是知道我在这里,特意罢了。”顾衍几乎猜得出李丰源打的什么算盘,便干脆反客为主,“你将那两个看管好就行,叫李丰源去前厅等着。”
邵雨再一次被老大的任性刷新认知,又木着脸请人去了。
比起邵雨的反应,其他人可谓是震惊了。
尤其是林纾,上上下下将人望着,总觉得出了一趟门,阿衍忽然就变的爱管闲事了起来。
“热闹看够了?”顾衍瞥他一眼,向前方一抬下颌,“快点跟上。”
林纾顿时面色一僵,笑不出来了。
“不是吧阿衍,你真让我做便宜夫子啊?这些学生天赋平平,我看难教。”
刚摘得第一不久的马伯庸远远地听着,心里那小小的胜负欲火苗一下窜成了熊熊烈火。
李大人在前厅立着,即使凳子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也不曾上座。自从张县令说了寻芳楼的事以后,今日瞧见私塾门外的阵仗,他便隐隐猜测顾大人在此。
“李大人怎么站着?坐。”
在他胡思乱想间,而后忽然传来道冷静疏离的声音。
李大人一个激灵回过神,赶忙连连摆手:“顾大人太客气了,下官只是来告知联考消息罢了,说完就走。”
这态度可谓十足的好,但顾衍哪儿会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仍旧点了点身侧的太师椅,嘴角扬起抹似是而非的笑。
“李大人替陛下做事亲力亲为,如此小事都坚持亲自执行,叫本官心中佩服,大人可定要坐下喝杯茶,歇一歇。”
顾衍很不见外的用此间风月的茶水招待他,只一句话,便叫李丰源心悦诚服地坐下,乐呵呵地接过,茶虽不是顶好的,可这机缘是顶好的。
自己说的漂亮些是替陛下做事,可这上头到底还隔着礼部,国子监好几层,就算这事办的漂亮,到陛下那里,自己也分不到几分嘉奖。可若是顾大人回永安后,不经意地提上那么两句,自己可就是露了头一份的脸了!
见人喝了茶,顾衍眼中锋芒一闪而过,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林纾,十分随意地笑道:“不巧初见夫子协同本官办案时受了重伤,此时无法处理私塾事务,联考一事,李大人便暂且同林纾林大人说就好。”
李丰源险些将茶喷出来,好不容易将气捋顺了,目瞪口呆的望向那位同样身着衒机司衣裳的年轻男人。
林纾?哪个林?莫不是永安都城的林家?若没记错,这家可有位做国子监祭酒的舅老爷。
他端着茶盏的手抖了抖,忽然就觉得自己上套了,果然啊,顾大人的茶不是一般人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