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凝霜起了高热,人也昏昏沉沉说起了胡话。
纱帐轻垂,灯下凝霜的侧颜消瘦,整个人了无生气,看得人心里着慌。
黑佩兰抱着肩在屋内踱步,郎中要她拿个主意,危及大人性命时,孩子到底是留不留。
黑佩兰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若是其他人,还拿什么主意?命都要没了,肯定是保大人。
凝霜则不同,今日若仓促替她做了决定,日后等她醒了,怕是要姐妹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此事又不能让多余人知晓,黑佩兰便让林绥去清水巷问个话。
孩子爹总要表个态吧!
清水巷在南城黉门坊内,周围多为家世清白的读书人。
林绥到了清水巷时,天将擦黑,白色的炊烟如细线缓缓升腾着。
巷尾大门对着老榆树的便是了。灰墙灰瓦的一重小院儿,黑漆木门上贴着褪了色的门神,楹联的字迹也十分浅淡了,像是隔年的旧楹联。
林绥上前敲门。
门内响起一连串带着些抱怨的应答声:“谁呀,偏偏捡人吃饭的时间访客!来啦来啦,好好的一顿饭吃得七停八停得。”
李婶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将门开了条巴掌宽的缝隙,门前站着个翠色衣裳绯红裙子的姑娘。灯光下,头巾包着半张脸,看不清样貌,点漆似的眼睛倒是透着机灵狡黠。
衣服上香粉味道厚重甜腻,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李婶视线落在她身上,由上至下,看肩,看腰,看手,眼神一转看到了树下挑着红灯笼的绮兰阁马车,眼神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笑得一脸慈祥:“哟!想必姑娘是敲错门了?咱们家初到吉春府,人生地不熟的,怕是没有姑娘这样身份的故人呢。”
李婶内涵人的功力深厚,只要几个眼神就能将人气得扭头就走。
说着便要关门,林绥上前把住门。
人长得慈祥富态,话可是真尖酸刻薄。
林绥故作没瞧见她眼中的鄙夷,笑眼弯着,道:“大姨说对了,并非故人,是债主。你家主人在我们楼内摔坏了东西,核算下来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李婶神色巨变,这是上门讹诈来了?
摔坏了什么能值一百两?
林绥不管她神色变换,继续道:“本来呢,这点钱不值得跑一趟,只是你们初到吉春府,也不知人品如何,我家姑娘便要我登门瞧瞧,别黑灯瞎火再逃了。烦请白公子出来,算清楚银子,两下方便。”
见不到正主,林绥自然不能说明来意,她也没说假话,香炉的确是被摔坏了。
李婶听她说姓白,心里稍安,懒得继续废话,冷漠道:“我就说姑娘是认错了人,我家主人姓祁不姓白。”
哦,原来他姓祁。
林绥抱歉笑道:“他走得急,只说自己住在清水巷白府,便误以为他是白公子。多亏上门一趟,不然不是闹了误会,冤枉了好人。”
她始终一副好脾气样子,每句话一细品,很是硌人。
她将玉佩拿出来,李婶见到后脸色不太好看了,轻轻翻了个白眼。
“那可不巧了,主人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院子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全。此时院子里黑咕隆咚,只有东厢房的一间灯亮着,看来人的确不在。
林绥放了手,笑道:“需当面见了才能放心,那我在车上等他。”
她一副生怕被赖账的态度,气得李婶将门摔得作响。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酉时末便要开始宵禁了,林绥只能先打发了车夫回去,自己在门下站着等。
远处坊厢内宵禁的鼓声逐次响起,她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
夜里寒凉,冻土的冰凌踩上去清脆作响,远处一道身影缓缓走近。
林绥从黑暗中现身,行至门前的祁百川突然警惕止步,他一手背在腰后,扣住皮带里的匕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是她!琦兰阁讹诈他摔了宝贝香炉的女子,祁百川冷漠攒眉。
夤夜前来,想必是有急事,他虽不喜同女子周旋,仍耐着性子等她说明来意。
月光清冷,两人面容都渡上了一层清辉。
林绥指头上勾着玉佩,慢慢踱到他身边,鼻子抽动着嗅了嗅。
好大的酒气!
呵!妻儿危在旦夕,他倒是安心饮酒作乐。
林绥在他面前停步,清冷的眸子觑着他,压低声音道:“凝霜高热不退,郎中问你,若事出紧急,是保大还是保小?”
祁百川眉间的折痕又深几分,很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
“我刚从琦兰阁回来,凝霜姑娘和她的孩子已转危为安了。”
孙大人将宴席就安排在了琦兰阁,他落座没多久就被黑佩兰请了出去,说明了凝霜的状况。
好在郎中用了药后,烧退了,人也安稳了。
林绥闻言松了口气,她已经出来了一个多时辰,倒是不知道。
平安便好,若当真有个好歹,岂不是遂了这小白脸负心汉的心意。
她那种鄙弃的眼神让祁百川眉头深攒,忍不住道:“我与凝霜姑娘毫无干系,只是代人传话。”
他清正刚直,恪守礼教,被人误解负心薄幸这还是第一次。
祁百川冷着脸,不屑于多解释,从林绥指头上拽下玉佩,动作里透露着不悦。
代人传话?林绥突然想起,当时凝霜似乎要他一字不改地复述?怪不得他声音呆板,说话像是背书。
可此事可怪不到她头上,那不是他自找的吗?在那种情况下,他说那些话,是个人就会误会,有什么好不悦的。
就算他没有辜负凝霜,也是品性堪忧。
若不是他多管闲事画她,用画卷做证据,她骗刘宝的事情哪儿会闹大,听说案子已经转到了南城兵马司手上。
滴水之仇,瓢泼以报。她就是这样的性子。
想到此,她又忍不住刺他一句:“被你打坏的鎏金掐丝兽耳蝉纹香炉,你不会赖账吧?”
又是这种带着恶意的嘲讽语调。
祁百川沉下脸:“既然此物不是姑娘的,不劳费心。”
说完,他错身朝着大门走去。
正这时,远处传来踏杂的脚步声,宵禁的鼓声已经响过,此时能在街上巡查走动的只有兵马司的人。
酉时末全城宵禁,禁止任何人走动串联,违者缉捕下狱。
林绥听到脚步声,背脊逐渐僵硬,陈年的伤疤又隐隐抽痛起来。带着血肉的鞭子从她稚嫩的背脊上抬起,她疼得打滚,被穿了官靴的脚一脚踩在肩膀上……
不能叫兵马司的人逮住!
祁百川紧走几步推门入院,林绥自然也不会傻站着,尾随他一起进院,却被祁百川横着刀鞘将她挡在了门外。
脚步声已在巷口,林绥软语求道:“公子,先前我对您有误会,以为你有财无德,品性卑劣,人面兽心,我简直大错特错!您有钱又有德,世间难找您这般德财兼备的人物!您的善举简直能上府衙的告示墙,州府彰表都是委屈了您,义薄云天的大善人呐!您看,宵禁开始了,我想暂借公子府上一避。”
她一套套的恭维话说出来,眼神真诚,似乎刚刚恨不得往对方脸上啐一口的人不是她。
祁百川没想到她倒是如此能屈能伸,刚刚还对他飞眼刀,贬损不加掩饰,现在就低声下气满口奉承话了。
他仍是堵着门不让路,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借。”
……无耻!伪善!她这么违心的话都说了,他竟然还不心软,铁石心肠的狗东西。
祁百川趁着她愣神,迅速关门。
林绥气得梗住,若不是为了等他,她也不至于耽搁到宵禁?
门关上的刹那,她眼疾手快将团成团的斗篷推去门缝之间。门被阻住后,她上前用脚扣住门。两人门内门外的较劲,祁百川丝毫没有妥协之意,林绥也不放他独善其身。
隔着窄窄的门缝,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起手来。
“大善人!公子!我只待一炷香,绝不多打扰。”
“休想。”
“欸?你有人性吗?有德行吗?”她只是想躲一下,避开兵马司的人就好。
“非亲非故,你要求的还挺多。”
两人正拉扯着,巷口灯光晃过,有兵丁大喊:“什么人!”
接着便是马蹄奔腾声响起,向着他们而来。
追马而来的,是十几个弓手和火甲。
祁百川无法关门,寒着脸对她怒目而视,林绥只当看不到。
损人不利己的事她一般不干,这不是被他逼得!不过这一顿拉扯,她没那么紧张了,起码不会被吓得发抖了。
南城兵马司众人将大门围住,兵丁吼道:“宵禁鼓响,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
林绥低着头,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缩身于黑暗中,不去瞧来人。
她缓慢呼气,缓解着内心的恐惧。这些年,幼时被兵马司指挥使抽鞭子的那种疼,想起便会冒冷汗。
南城兵马司有两位副使,希望来的不是与她有过节的瘟神。
被人围住大门,祁百川只得推门走了出来。
兵丁上前提着灯笼照着两人的脸。
端坐马上的青年指挥使一开口,林绥心头一紧,来的恰巧就是她最不想见的那位。
青年手压在刀柄上,厉声道:“酉时末,禁宵行者、夜游者,尔等何故犯夜?”
林绥故作羞怯缩在一旁不说话,将主场让给祁百川。
有弓手吼道:“指挥使大人问话,你们聋了吗?宵禁后为何违律出门,如实回答。”
祁百川晚宴上被灌了酒,头疼,胃疼,心情不佳,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想回房喝一碗李婶煮的醒酒茶,再换身衣裳泡泡脚,先要把兵马司的人打发走才行。
他斜睨林绥一眼,由怀中掏出名帖,手腕微一用力甩给问话的弓手。
他拧眉道:“犯夜?我刚刚不是从院内走出来的?”
弓手接过名帖瞧了瞧,交给端坐马上的青年指挥使孟玦。
孟玦拿过名帖,不在意地翻了翻:祁千江?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听说税课司来了个特使姓祁,就是他?
清冷月色下,两人相互打量着。
祁百川望着马上的青年,能在吉春府坐到兵马司指挥使的,要么出身勋贵世家,要么是宗亲的裙带关系,想要坐稳这个位置,除了要有几分真本事,家势是必不可少。
孟玦感受到祁百川的目光,交还了名帖后,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此人虽是文官,却并不羸弱,很有气势,看起来是有功夫底子的。不过这姓祁的还没有正式上任,他不能以官职相称。
孟玦眼神扫了眼缩在暗处的女子,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我乃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督南城十六街二十四铺巡检。宵禁鼓响过,你二人为何还在门外盘亘?这女子与你是何关系?”
税课司的特使是从八品,孟玦并不放在眼里,那女子鹌鹑似的缩在黑暗中,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一天霜气,万籁无声。
林绥听到祁百川冷漠道:“素不相识。”
孟玦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他借着灯光打量那女子,身形纤细,穿红着翠,看气质穿戴似乎是欢场中的女子。刚刚他似乎瞧见了两人拉扯,分明是关系非同一般,可这姓祁的此刻却撇得干干净净。
孟玦也无心管闲事,道:“既如此,三更犯夜,笞二十,枷三日。”
这是铁了心任她自生自灭啊,林绥心中愤愤,倒也并不意外,指望这种人有同情心吗?
火甲上前拿人。
林绥快步行至祁百川身前,扑通一跪,拽着他的衣襟哭道:“祁公子说话真是伤人,你怎会不认识奴?不是你又送玉佩又告知住址,奴这才过来的?说是要见识见识北地女子风情。可都是女子,北地与南地能有什么大差别呢?你看也看了,验也验了,又觉得钱花得不值当,不满意了就想打发奴回去。那我在此一个多时辰,不满意你为何不早说?宵禁后赶人出门,是把人往绝路上推吗?”
她怀中抱着团成一团的斗篷,捏着头巾小声辩驳着,声音哀婉咬字清晰,说得句句是实话,又并非实情。
气氛陷入古怪的旖旎中。
祁百川震惊地身体后倾,第一次被她的厚颜无耻弄得哑口无言。
林绥可怜巴巴哭求道:“公子开恩,帮我跟诸位大人解释下内情吧!”
她始终侧着身,众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祁百川看得清清楚楚。
她仰望着他的杏眼里,满满都是威胁:不救她,他也别想轻易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