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
程饭饭2023-04-22 15:034,381

   祁百川回到住处,一脸慈祥长相富态的李婶便迎了出来。

   见他只穿了春衫,李婶纳闷道:“貂皮马甲呢?伞呢?”

   她口音又轻又缓,跟本地人完全不同。

   祁百川接过水仰头灌了一大口,答:“给怀舟了。街上没人那么穿,也没人撑伞。”

   他听从了连怀舟的建议,入乡随俗,穿貂皮带金链子在街上走了一圈,结果人人都用看稀奇的眼神看他,吉春府就没人如此穿戴,中途他便脱了。

   北地风尘大,一开春恨不得土皮都吹走一层。

   祁百川锁着眉头站在那里,任由李婶用鸡毛掸子给他扫尘土。李婶留意到他肩头沾的香灰,念叨:“呀呀!寺庙里做佛陀去了呀!哪里沾上如此多的香灰,好衣服糟蹋啦!”

   提到香灰,便想到琦兰阁的事。祁百川心里叹了口气,自来了吉春府,便没几件顺心的事情。他转身往书房走,抬脚就踩在了新鲜的鸡屎上。

   宅子是租来的,李婶收拾好了东西,就学着当地的妇人们前院养鸡,后院养大鹅。

   地上除了化雪的泥泞,鸡屎遍地,倒是很有生活气息。

   祁百川在草皮上蹭了蹭鞋底,进屋后很快又折了回来。

   “公廨没送呈文过来?”

   李婶用竹竿敲着屋檐下的冰溜子,也是一脸的疑惑,很快跟着他一起数落起办事的人来。

   “北地人真是怠惰啊,谁规定休沐日就不办公了?啧啧!难不成盗贼还要挑官府上值的日子才作案?呀!在这边做官真是容易,休沐就什么都不干,过于懒散了。”

   祁百川这才想起来,府衙今日休沐。税课司的人说今日要给他送官服,他便要人将近三年积欠税赋的名单一并整理出来,已经这个时辰了,官服与文书一样都没到。

   吉春府税课司正、副使的职位已出缺三年,官廨里面堆满杂物灰土扬尘,一直没收拾出来,因祁百川突然空降,手下人根本没准备,这两日都忙着洒扫,他也要明日才能与手下攒典、书吏和几个捕手正式见面。

   税课司主收商税,祁百川来吉春府的主要任务便是催征,将历年积欠的逋赋收回来。

   一个月内,要从豪强老赖手里催收五万税银,粮食自然是越多越好。

   鸡群在他脚边来来回回地啄食,他喃喃道:“忘了今日休沐。”

   “就算不是休沐,你手下那几个也指望不上。”

   大门被人推开,连怀州由外面踱进来,继续道:“税课司的差事,吃力不讨好,本地的税吏可都是人精,谁会为了公事得罪豪强,把自己赔进去。”

   连怀舟穿着跟祁百川同款的锦缎春衫,腋下夹着油纸伞,手里转着扇子,春衫外套着时兴的花貂皮马甲,脖子上挂着耀眼的大金链。

   李婶看到檐上的雪水滴在他的马甲上,心疼地拔高嗓音道:“貂皮赶紧脱下来啦,也不怕捂出痱子来。莫要拿脏手去摸,好皮毛都被你糟蹋了。”

   连怀舟笑嘻嘻地把马甲一脱,往李婶怀里一扔。

   祁百川前脚进了书房,他也抓了把松子跟了进来,翘着二郎腿问:“有何头绪了?”

   祁百川话里透着股理所当然:“吉春府逋赋逾百万,我只要五万。”

   连怀舟苦笑道:“我的哥,别说五万,五百两都是见血的差事。从别人口袋里往外掏钱,最招人恨,日后必定水深火热啊!你想想敢逋赋不缴的都是什么人,税课司特使的名头,在那些豪强眼里,就是个笑话。”

   更何况,祁百川这个特使还是冒牌货!他本是边镇的游击将军,武将出身,这次却要冒充文官,也不知道能不能糊弄的过去。

   吉春府民风悍勇,是大景皇族宗庙所在,豪强势力盘根错节,每年的催征考成都是官员最为头疼的,赋税年年拖欠已成惯例,蠲免刚刚过去三年,逋赋又成了惊人数字。

   镇守永宁的边军军饷一直从吉春府存留税粮中支取,但豪强们拖欠赋税,本该支援边镇的粮钱也根本交不上。边镇的士兵要吃饭,这种事一日都耽搁不得。

   吉春府的形式,祁百川自然明白,他想了想,一锤定音:“先找个软柿子捏。”

   连怀舟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也不能随便捏,起码要搞清楚对方有没有靠山。这可是在人家地盘上,宗室皇亲可不少,哪一尊大佛都得罪不起。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纸,两指摁着推到祁百川面前。

   “这几日我出入茶寮街坊,整理了份逋赋名录,时间紧迫,从这几个软柿子里挑一个吧。”

   这催征的第一刀斩下去,要有回旋余地,能保全自身,尽量不触动权贵利益,阻力便没那么大。

   祁百川看都没看,往椅背上一靠,闭目道:“念。”

   “得令!”

   连怀舟任命地给他当书童,将这些年积欠大户的名字、来历、家世渊源、欠税数额、人际关系一一做了梳理。他一个个念下去,祁百川边听边问。

   听到清风寨积欠一千两银子,祁百川震惊睁眼,出言打断。

   “一千两?寨子人口几何,做什么营生?”

   人丁册上记载,清风寨不过是百十户的小村子,土地不过几百亩,怎会积欠到一千两商税?景帝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商税为三十税一,为历代最轻,要多大的经营总额才能积欠如此多的税赋。

   连怀舟指头弹了弹纸,得意挑眉道:“这就是我挑出来的软柿子。”

   为了打开催征缺口,连怀舟这个社牛在吉春府酒肉社交十分成功,被他打探到不少消息。

   瑞王府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厮告诉他,这清风寨可不是好惹的,一村子的老赖,悍勇,泼辣,鸡贼。除了种田,寨子里的人都有赶山的本事,深山密林来去自如,珍稀药材、上等兽皮一年不知道收获多少,可当家人奸猾诡诈,有钱不交,每年府衙催收都要遭遇她们撒泼打滚地哭穷,就是十足的刁民,寨子里的人性格凶悍,又有武艺傍身,寻常小吏哪儿是对手,若是催逼的紧,她们还敢去府衙死谏,满嘴的大道理,弄得府尹大人束手无策。

   连怀舟挤眉弄眼道:“就从清风寨打开缺口。他们没靠山,怎么整治都不会弄得难以收场。”

   祁百川沉思,区区一千两,还差得远,便要他继续往下念。

   连怀舟又说了几个人的名字。

   祁百川听得摇摇头,不太满意。

   “都是些小鱼小虾,多少才能凑够五万两,没有数额特别巨大的?”

   连怀舟心道他还真敢想,逋赋越多越难搞,对方的靠山越硬,那是随便能捏的吗?

   要循序渐进嘛,不要敲山震虎,结果一棒子擂到了虎头上。

   不过,他深知祁百川就是这样的性格,别人做不了的事,不等于他做不了。

   连怀舟想了想,还真有——万彩绸缎庄东家张渠,三年积欠了商税近万两。

   祁百川对这个数额相对满意:“此人什么来历?”

   连怀舟摇头道:“这个看起来是软柿子,实则是块硬骨头。别看他是个绸缎商人,他祖母是瑞王的乳母,其人懂人情,识时务,每年怕是一半的进项都进了瑞王府。”

   祁百川想的却是,类似张渠这种只要几个,五万两就满额了。他也就不用为了强融当地文官圈子,整日喝酒应酬了。想到饮酒他便腹内抽搐,他并不擅饮,也不擅长做官,还是更适合回边镇去带兵。

   祁百川话里有了迫切的意味:“此类的多挑几个出来。”

   连怀舟道:“那也要您先走马上任,拿到完纳单簿,才能挑啊!”

   能在吉春府做税课司的特使,油水还是丰厚的。

   吉春府位于鲲江端头,城外便设有长春港、华新港,背靠安天岭,又有龙江、花江环绕,可谓是山围水绕,百物凑集,商旅肆出。商业繁荣,商税自然丰沛。主管商税的税课司主要由三关、六务、十二桥、八门组成,每处皆有商税征收点,商税征收五日一汇总,都有单簿记载,征税品类、数额多少,逋赋大户也都是有记录的。只是,想让吉春府的豪强们完税,就没那么容易了,为此几任税课司的官员都被挤兑走了。

   李婶端了饭进来,公事告一段落。

   几个仿青花瓷的小盘摆在了桌案上,都是李婶亲自置办的,盘子里摆着春饼、酱小菜、五彩扯面,每餐必有佐食的茶饮。

   祁百川端起碗默默吃,风卷残云毫无声响,盘中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连怀舟咔嚓咔嚓嗑松子,突然想起来了,问:“你上午去琦兰阁了?传话传的如何?”

   得知两人要来吉春府,边镇的贺副将拜托祁百川给琦兰阁的凝霜带几句话。贺副将身染沉疴已到了弥留之际,本想着挣了功名再迎娶凝霜,让她过一过官宦夫人的好日子,谁曾想天不假年呢。若非他拖着病体百般恳求,祁百川本不会答应此荒唐事。

   贺副将的本意是激怒凝霜,让她怀着恨意另嫁他人,他也算了无牵挂。

   带话容易,后果难料。

   祁百川想到琦兰阁的经历,筷子一停,又皱起了眉。

   “不顺利。”

   贺副将所有的预判都是错的,他要祁百川将话一字不改地说给凝霜听,祁百川照做了,结果凝霜根本没有另嫁他人的心意,反而萌生了死志,连腹中的胎儿都不顾及。

   连怀舟一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这种事,放我去处理最合适。你连男女情爱都不懂,无法体会情侣分手的心思。你看看你这盛气凌人的样子,哪儿是会安慰人的。”

   祁百川冷眼警告他:“你不准去搅扰她。”

   连怀舟夸张地摊着手,“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

   祁百川不语,盯着他脖子上的金链问:“这两日,你没背着我做什么出格之事吧?”

   琦兰阁里那姑娘看他的眼神,很是让他不解,爱恨总有源头,他觉得源头不在他这里。

   不是他,难道是怀舟?他喜欢招惹貌美的姑娘,只享受风月,不肯谈婚论嫁。

   连怀舟满脸委屈地耸耸肩,“除了尽心尽力地办差,我连跟姑娘搭话的时间都没有。”

   不仅没做坏事,还见义勇为了。

   充当了一回大善人,画下了女骗子的背影,以期早日抓到骗子,还苦主一个公道。

   两人正说着,洒扫的小厮进来禀告,说府衙来给公子送官服了。

   税课司的正使是正九品,特使按照从八品待遇,有独门独院办公的署舍。

   祁百川起身往外走,身后连怀舟不放心叮嘱。

   “你现在只是个芝麻大的官儿,注意眼神气势,这可不是在军中。”

   “嗯。”

   祁百川步伐稳健,躲过满地的鸡屎,见不远处一个矮胖敦实的男子正背着手看院子里的葡萄藤。

   观他年纪样貌,应该就是孙攒典了。

   孙攒典是税课司的老人儿了,八面玲珑,见谁都带笑,见一俊秀端稳青年走向他,忙躬身道:“祁大人远来辛苦!听说您是江南吴中人?初来北地这气候怕是不大适应吧?”

   祁百川温和点头:“我曾在西北游历,风沙苦寒比此地尤甚,并未感觉不适。”

   孙攒典吹捧一番,忙让身后小吏将官服、腰带捧过来,“这几日忙着打扫署舍,今日才将您的东西送过来。还望大人包涵。”

   祁百川接过包袱看了看,只有官服,没有他想要的呈文。

   他面有不悦,一个眼神扫过去:“没有逋赋名单。”

   被他盯着,孙攒典像是被刀抵住了后脖颈,突然打了个激灵,尴尬笑道:“这个……完纳单簿和逋赋书册都在架阁库内,这几日忙着洒扫,一时半会也抽掉不出人手整理。”

   屋内一声假咳提醒。祁百川瞬间收敛了气势,俊脸虽阴着,很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他将官服放好,温和假笑:“明日也无不可。”

   孙攒典亦笑笑。对这位突然空降来的上官,他表面恭敬,实则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即便催征成功,特使拍拍屁股走了,功劳是人家的,得罪权贵的锅可就需要剩下的人来背了,谁不需要过日子,不为自己谋划呢?

   吉春府可不是谁都能待得住的。

   孙攒典见他表情缓和,这才直起腰道:“孙大人要给您接风洗尘,特要下官来接您过去。”

   接风洗尘?是饮酒吧!对方有备而来,怕是又要群起而灌之!祁百川下意识地抚了抚腹部。

   他在脑中将吉春府的官员过了一遍,才想起来这个孙大人是谁。

   吉春府下辖十个县,吉春、潮宁两县为治所,孙大人应该就是潮宁县的佐贰官,孙县丞,正八品,他这个税课司特使是从八品,对方算是给了他面子。

   祁百川想了想,点头应下。虽不喜宴饮,今日不得不去,他抵达吉春府的日期比原定晚了五日,有人对他的身份起疑了,此番怕是又要借着饮酒试探。

   要喝,又不能喝醉,防止被套话。

   祁百川回房换了身干净的水青色春衫,跟着孙攒典一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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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半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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