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百川内心震动,她如此直白的威胁,难不成有什么把柄逼自己就范?
他细细思量,眉头一挑!自己的确可能有把柄落在她手里了。他向凝霜转述贺副将的话时,凝霜问过贺副将是不是还在永宁镇练兵,他当时并未回答,但凝霜提起永宁镇,有心人只要一查,便能查出问题。他冒名顶替的身份是空降的税课司特使,是第一次来吉春府,怎么都不该跟边镇的副将扯上关系。
她是在拿这个威胁他?
祁百川是见识过她颠倒黑白的能力的,让她落在兵马司手里,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麻烦来。
他很快恢复过来,袖子一震,便将她的手弹开了。
既然她想留,那便留,不后悔便好。
祁百川故作恍然,道:“我付了你十两银子,你在我家饮茶用点心的钱,是需要付钱的,还有车马费,灯油钱,这几笔钱我都要扣除。”
他扒拉着指头算账,拱手向孟玦道:“大人,是个误会。我暂且不能放她走,她歌舞不佳,捶背总是会的。还需让她跟我回去,十两银子总要值当。”
他侧头冷道:“愣着做什么!滚进去!”
得了他的话,林绥知道危机暂时解除,她缓缓起身,朝着众人福了福,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抱着斗篷往回走。
孟玦盯着她的背影,突然皱眉厉声道:“站住!”
林绥脚步一顿,暗道不好,身形能作伪,声音可变异,步态却很难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被他看出来了?
她心跳加速,手心出了汗,离门只有两步,她僵立着。
若让孟玦认出她,怕就不止是二十鞭子的事情了。
吉春府是皇室宗庙所在,却也盗匪猖獗,夜巡时,指挥使若遇到拒捕者,可直接斩杀,不仅无罪,若盗匪身份显著,还可升官一级。逃是逃不掉的。
孟玦跳下马,手压在刀柄上威风赫赫走了过来,鹰隼一般盯着她,命令道:“转身,摘下面巾。”
林绥不动。
孟玦压着刀柄的手背起了青筋,话从齿缝间溢出:“转身!摘掉面巾!”
林绥本想低调不惹事,是他咄咄逼人。她心中甚至有几分期待,想看看他认出自己后会不会气得当场拔刀。
说起来,两人还曾是青梅竹马。林绥曾与孟玦的亲姐交好,清风寨败落后,林绥的未婚夫成了孟玦的姐夫。
孟玦年纪轻轻便稳坐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着的便是他姐夫的关系,辛苦谋划来的一切,自然看的万分珍贵。不管林绥做什么,哪怕她只是从前未婚夫府前经过,孟玦都觉得她居心不良,想要取代他姐的位置。每次见了她总是找麻烦,龇牙咧嘴的就像是一只护着骨头的小狗。因为他的刻意刁难打压,林绥大病一场去了九寍山涤尘观养病,一个月前才回来。
想到他的恶劣行径,她心中惴惴,控不住地手抖。
按照律例犯夜需笞二十,对她就会改为笞四十,行刑时必选在午时人流最多时,这样才最能折损她的尊严。
孟玦的眼神里淬了火一般,表情狰狞。这个身影,让他想到一个人。
他从马上的皮革袋中取出一副卷轴,就着灯光看了看上面的背影,又去对比眼前女子,这么细看,又不太像了。
“日前有人报案,被个女子诓骗了上百两银子,凡行径可疑的女子需重点排查。”
孟玦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向祁百川道:“笔录上留的地址是清水巷人字号白家,见义勇为画下骗子背影的就是你吧?”
祁百川虽然不清楚他说得是哪件事,听他报出住址,猜到此事肯定跟连怀舟脱不了干系,他故作谦逊地欠了欠身,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这深藏功与名的架势,瞧在林绥眼里,就是他默认了。
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他又不了解内情,充什么正义典范?
刘宝那狗东西难道不该被整治?他愿意见义勇为,怎么不去给受刘宝骗过的人伸张正义?
林绥心头拱火,看他的眼神极不友善。
挨了她几记眼刀,祁百川只觉得莫名其妙,她还不乐意了?兵马司的人不是被她招来的?若不是不想被她连累,他何至于在此连周旋,撒的谎越多,日后的隐患越大。
这已经违背了他低调行事的原则。
孟玦见她迟迟不解面巾,厉声道:“速速摘下面巾。”
月色清冷,林绥缓缓转身,微仰头,静静看着这个从小拜在她爹名下学艺的青年。
她抬起手去解面巾,余光中留意到祁百川走了过来,挡在她身前。
她听到他向孟玦道:“且慢!”
林绥不知他想做什么,总归不是出于好心维护,若有那个心思,刚刚就不会将她关在门外。
孟玦见他走过来,心中冷笑,不过是个从八品的特使,刚到吉春府,屁股还没坐稳,便想多管闲事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在我面前,还轮不到你说这两个字。”
祁百川身量上跟孟玦不相上下,面对着官阶比他高,气势比他盛的孟玦,他走到近前,身子突然一缩,低声软语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孟玦斜他一眼,不耐烦道:“有话便说。”
林绥看到祁百川颇为难地扫了眼众人,语调里透着谄媚讨好:“我初到吉春府,遇上大人便是缘分,于情于理都该出钱请大人消遣,多点几个美人都是应该的,这没什么好说的!只是……”
林绥见他充满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低声道:“这个呢,我已经替您消遣过了,名不副实。您若想亲自检验一番,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么多人看着,传出去不大好。大人若真看上了她,不若这样,先让她回到琦兰阁,我再出钱,让她沐浴更衣后再去大人府上服侍,您觉得如何?我毕竟初来乍到,日后还需要大人多多提携。”
他故作熟稔地挑挑眉,一副“你懂我意思”的表情。
孟玦一脸阴沉地盯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抗辩之词,没成想狗腿吐不出象牙,龌龊下流,谁会看上他用过的风尘女子?他已经再没了探究的心思。
似乎没看出孟玦的不悦,祁百川继续凑上去,想要耳语,被对方侧身避开了。
“大人,这琦兰阁我是慕名而去,亲身体验后,不免有些失望啊!或许有什么更好的人选,大人不妨透露透露?”
他一副很想交流一番的热络嘴脸,被孟玦嫌弃地躲开了。
祁百川见他脸色变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推开门,煞有介事对林绥道:“大人看上了你……的才情,既如此,今夜我便继续替大人检视检视,免得你服侍不周。”转头又向祁百川挤眉弄眼道:“钱既然已经付了,让她捶个背也是好的。”
他前后两幅嘴脸着实差距太大,林绥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也急于打发了兵马司的人,不想同他们打交道。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出手,她乐得脱身。
孟玦已经不想同这龌龊东西继续浪费时间,翻身上马,打量着他腰间的玉带扣,讽刺道:“听说你出身江南吴中书香世家?”
书香世家就教导出此种寡廉鲜耻的东西?
祁百川对他的鄙视毫无察觉,很骄傲道:“是是!大人不知,其实我是个文物全才,只是欠缺个机会。日后大人若有差遣,我愿效犬马之劳。”
他说得自然而然,听的孟玦一愣,全才?他是不是不知道无耻二字怎么写?
孟玦冷嗤一声,打马离开了。
打发了兵马司的人,两人进了小院,祁百川随手插门。
他脸上的卑微谄媚瞬间退去,毫无征兆地向林绥出手。
林绥被他拿住肩膀,回身反手去格,又被他捏住了后颈,在肩上穴位上用力一敲。
她顿觉浑身酸痛无力,僵立当场。
祁百川看都不看她向屋内走去,从她身边经过,声音里都是寒意:“半个时辰后离开。”
毫不掩饰的威胁。
林绥明白,刚刚她强行进门引来了兵马司的人的行为,触到了他的底线。
变脸变得倒是快!说过白了还是他的错,自己在冷风里冻了一个时辰,又险些被抓,还不是都怨他帮人传什么乱七八糟惹人误会的话。
西厢房的灯亮了,李婶拿着灯出来,待看清院子里多了个女子,目光一转,表情平静就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反倒追着祁百川问:“无极丹呢,买了吗?”
林绥心道这大晚上院子里多了个陌生人,这大姨竟还这般镇定,不是一般人呢。
祁百川步子一滞,突然奔到一旁,扶着墙角吐起来。
今日在琦兰阁,他空腹被曹县丞和孙攒典等人轮流敬酒,这些北地人着实海量,喝酒就像喝白水,他险些就要醉倒在厢房内,幸好黑佩兰的人将他请走了。
祁百川让李婶给他备些洗漱的水,便回房去了。
昏黄的灯光从主屋的窗纸间透出来。
林绥打量着小院,看起来过于简朴还有几分寒酸,并不像是他会选择的的宅子,毕竟他在琦兰阁每次出手都是给金子。
夜里的院子很静,鸡架里的鸡时不时咕咕几声,屋顶的烟囱里有缕缕白烟飘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大,隔着雨幕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她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感觉自己要冻成一条冰柱了。
林绥试着用力,指头已经可以动了,若想活动起码要一阵子。
她心中恼怒,打着寒颤发誓:等自己能动了,这笔账是绝对要讨回来的。
隔着大雨,她听到屋里有人在交谈,雨声遮盖了谈话,听不到在谈论什么。
屋内,连怀舟正扒着门缝看院子里淋雨的女子,不忍道:“就任她这么站着?”
北地的雨可不像江南绵绵,大雨点子当真是砸人。
祁百川挽起袖子洗脸,冷水淋到脸上抹了几把,他酒气微微褪去几分,想了想道:“的确不该任她这么站着。”脱下沾了酒渍的长衫,他换了身月白的长袍,吩咐道:“趁现在她动弹不得,你将她丢到巷子里去。”
这是人能说出的话?
连怀舟震惊地看着他,他只是想说要不要给人家姑娘送把伞,什么趁人家不能动丢出去,亏他想得出来。
“我做不出这等事。”
祁百川突然问道:“你到兵马司报案了?”
这话将连怀舟问愣了,想了想才道:“没有啊!只是随手给江边的巡检画了骗子的背影。我后来想了想,那女子应该就是有目的的施骗,苦主也未必是什么好人,两人之间或许有什么过节。我不该匆忙下了判断,或许那是位行侠仗义的侠女呢。”
后来听人说起刘宝的行径,连怀舟还挺后悔自己的莽撞。
想到日后或许还要同兵马司打交道,祁百川不满斥道:“多此一举。”
祁百川喝了醒酒汤,终于长舒了口气,见他还凑在门缝那里向外瞧,问道:“我要睡了,要看你出去看。”
今日休沐,本该是他难得的闲暇,傍晚又强行应酬饮酒,睡前总该让他清净清净了。
连怀舟转身看着他道:“睡?你可没空睡!你要抓紧时间学学如何做个文官。”
连怀舟转身走到书架前,目光逡巡一番,抽了几本放在他桌上,指头弹了弹书的封皮。
他话里带着几分调侃:“北地有句话,叫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你这是现赴任现学做官啊!文官自有交际的程式,你可别硬来武将那套。”
那都不用指认,这冒牌货立马就会露馅了。
“啰嗦。”
祁百川盯着那摞书,却并不动。此刻他只想躺着,不想加班。
见他一脸的麻木,连怀舟认命地拿起最上面一本书,讲解道:“《官箴书集成》,为官的通识读本,说的都是新任官员的为官之道和管理要术,还教你怎么写呈文,各种临民治事的文体,上行文,下行文,平行文,公牍文格式,作者有本朝的大僚,也有中下层的小官儿,你需认真看看。这本是《吏律》,讲为官的章程和违法乱纪的处罚。还有这本《钦编州县事宜》。”
连怀舟将书推给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祁百川拿起《官箴书集成》,翻开第一页,没看几个字就觉得头晕眼花,头针扎一般疼,额头滚了冷汗,他仍坚持看完一页,闭目休息。
半夜时,李婶打着伞出来抱灶柴,听到矗立雨中的黑影叫她。
“大姨,还有干净的油毡布吗?”
李婶看着她浑身湿透跟落汤鸡似得,声音里都带着瑟瑟,回道:“有,只是主人不发话,我不能擅自给你。”
雨中,女子声音打颤道:“你扣在酱缸上的盆漏水,重新盖一盖吧,别糟蹋了酱。
李婶半信半疑走到酱缸前,发现盆上的确有个洞,这女子耳力倒是好。
再回头,哪儿还有女子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