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程饭饭2023-05-06 08:175,005

   林绥赶回琦兰阁时,天已露出鱼肚白。

   雨停了,鱼鳞般的云层铺满天际。

   林绥用被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被黑佩兰灌了几碗姜汤后,指尖有了暖意。

   黑佩兰又让人装了个暖炉,塞进她被子里:“你是不是傻?你是个木头吗?下雨你不会找个地方躲躲?”

   不管黑佩兰说什么,她都阴沉着小脸不说话。被人制住浇了大半夜雨的事,她没跟黑佩兰提,她已经许久不曾吃过这样的亏了。

   淋雨后她受了凉,嗓子哑了,人也精神不起来。

   这姓祁的实在是讨厌,吉春府每日不平之事千千万,他偏要在自己这里充大头蒜!

   真当自己是见义勇为的大善人呢。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回案子转到了南城兵马司手里,孟玦别的不行,找茬一等一在行。既然大春都能想到来琦兰阁问话,孟玦也必定会来,想打发他这个指挥使可不那么容易,佩兰指不定又要被他讹多少钱呢。

   林绥越想越头疼,也不知是受了凉还好是被气的。不出了这口气,她怕是要短寿。

   她想得入神,黑佩兰又说了什么,她一点都没听进去,拥着被子想的都是怎么收拾这姓祁的。行动要迅速,不能耽误了寨子里的春耕,若是这次收拾不了他,就要一个月以后了,那时候说不定他就从吉春府滚蛋了。

   黑佩兰看着她眯着眼,指不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在她腮上掐了一把。

   “你怎么回事?丢魂了?”

   昨夜她去了一夜,发生了什么回来一句话都不说。

   被她一吼,林绥委屈地噘嘴:“魂被你吓掉了。”

   黑佩兰试了试她头,还好不烫,这才有意无意提点道:“凝霜说了,她的事情跟那祁公子没关系,是场误会。此人怕是有些来头,昨日还见曹大人几人宴请他,还是少招惹的好。”

   误会?林绥一肚子的气,没提淋雨遭罪的事儿。

   丫头送了早饭来,黑佩兰用薄饼卷了大葱、蒜片、嫩山菜,咬一口酱黄瓜,喝一口黄米粥,再来一口大饼。

   林绥眼巴巴地看着,咽着口水道:“给我卷一张。”

   黑佩兰将一碗稀饭搁到她面前的小桌上,“吃你的吧。”

   说完故意气她似的,酣畅淋漓地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林绥咬着筷子头儿可怜巴巴道:“你就吃吧!又是葱又是蒜,等你唱曲一张嘴,把满屋子的客人熏倒。”

   黑佩兰不怀好意地挑挑眉,“是吗?那我试试。”

   她作势扑过来呵气,林绥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推着她脑门不让她靠近。

   闹了一阵,林绥发了汗,身上松快许多。

   听说姓祁的昨晚在琦兰阁喝酒,林绥来了精神,抱着被子往她那里凑了凑,问:“那个祁公子做什么营生的?”

   他几次出手皆十分豪爽,都是直接给金锭,想来是个土豪。

   黑佩兰反手捶着脖颈,嫌弃道:“昨夜孙县丞喝得舌头都大了,吐得到处都是,嘴里嚷嚷着说什么这姓祁的不合群,背后没有靠山,在吉春府待不久,很快就要滚蛋之类的。”

   滚蛋?林绥眯了眯眼,那可真是太好了。

   寨子里的粮种已经买齐,她已经让人带回去了,回寨子之前,她要让这姓祁的学学立身处世的规矩,花钱买个教训,多管闲事可不是什么见义勇为。

   黑佩兰解开头发,换了寝衣,从葫芦小瓶里倒出颗药丸吃了。

   林绥不满道:“你又乱吃药!”

   为了保住年轻容颜,维持娇美的身材,琦兰阁的女子们胆大无比,什么偏方怪方都敢试一试。

   黑佩兰将药丸吞了,小瓶丢给她,骂道:“无极丸!说是里面有天山雪莲蕊,吃了能芳华永驻,能瘦腰瘦肚子,放屁!买这几瓶花了老娘二百两银子,我找郎中验看过了,就是寻常的补药,屁用没有,也吃不死人。”

   别的功效没见到,吃了倒是睡觉睡得踏实,前几日天香楼开业,爆竹放得震天响都没把她吵醒。

   无极丸?林绥倒出一颗端详着,名字起得这么难分辨,不会是为了蹭无极丹的名气吧?

   她突然想起清水巷那个大姨不是要买无极丹?

   无极丸,无极丹,她眼睛滴溜溜转着,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这或许是个整治姓祁的的机会。

   她拿肩膀拱了拱黑佩兰:“城里还能买到无极丹吗?”

   无极丹这些年被吹捧得过火,说是能续命延寿,言过其实了。无极丹里的确有多种珍稀药材,其中的灵芝最难得,也只是补药,救不了命,市面上很少能买到真货。

   黑佩兰本已瞌睡上头,听她如此问突然紧张起来,把她从被子里扒出来,“我瞧瞧,你又哪里受伤了?”

   林绥又将被子裹紧,吸溜着鼻子道:“全须全尾,好的很。只是替人问问。”

   黑佩兰一夜没睡,此刻已经没了精神,拍了拍软枕躺了上去,闭着眼睛嘟囔一句:“城内可买不到,九寍山涤尘观还有几分可能。”

   涤尘观?她听得眼神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她走到桌前,在纸上又写又画。寨子里的人认字有限,好在大多数人都能看懂她画的图,交流起来毫无阻碍,哪怕这信被人截获,也很难全部猜出当中的含义。

   写好信,她给了扫撒小厮几文钱,要他帮忙跑个腿往苦水巷送个信。对方得了钱,满心欢喜地去了。

  

   苦水巷在南城边儿上,居住的大多是底层出苦力做小买卖的百姓。

   林绥给众人赁的小院便在这里,独门独户的小院,五间屋子带前后园子,后院便有水井,生活十分便利。

   拿到林绥的信后,壮汉牛春对着那一叠信愁眉苦脸,字他认识几个,加上画,就完全看不懂了。

   牛夏摆好饭,见大哥还在叹气,从他手里拿过信,随意扫了两眼便向众人道:“绥绥姐挑好“鱼”了。这两天,还要试试“水深”。她说这次的鱼贼肥,心眼多,还心术不正。绥绥姐还说了,上半年搏一搏,年尾每家都能分头小牤子。”

   正在洗脸的一个跛脚汉子小声道:“俺想养猪。”

   牛夏豪迈一挥手,“猪仔也不是问题。绥绥姐的意思是,此番我们好好干,就是给猪仔做铺垫。”

   余下几人沉浸在各自的欢喜里。

   牛夏依照信上的意思,给几人分派任务,“这两日探探清水巷白府新搬来人家的底细,试试水,绥绥姐的意思是,白府的大娘想买无极丹,我们要成全老人家。我和大丫,”她用指头点了点信上的一团火和一只鸭子道:“负责敲边鼓。哥你跟铁柱哥,负责沿路抛鱼饵。跟从前一样,做好自己的事,不跟“鱼”们搭讪。我们要做的,就是推波助澜,凸显涤尘观的丹药好,吹捧长春子。”

   有人反问道:“谁是长春子?”

   牛夏把信丢给她哥,“你不用管这些,记住这个名字,明天见机行事。”

   牛春看着手里那两页纸,挠了挠后脑勺,绥绥竟然写了这么东西?

   任务分派下去后,负责打探消息的牛春和铁柱便出门了。

   牛夏在西厢房一通翻箱倒柜,翻出来两件腰宽袖阔的海青,太久没拿出来晒,都有霉味儿了。

  

   两日后。林绥拿到了想要的消息,信上同样是字和图结合,字丑图糙,不影响阅读。

   这姓祁的来自江南吴中没落世家,为了出人头地才来吉春府历练,行事很是高调,整日混迹于酒肆妓馆,出手豪奢,与权贵的家奴称兄道弟,最爱打听达官贵人们的秘闻轶事,扬言一个月要赚够黄金万两衣锦还乡。

   一个月黄金万两?比她这个骗子都敢想!

   看他穿戴不俗,吃最贵的席,喝最烈的酒,还以为是个土豪,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啊!

   这是喝稀粥省钱买貂皮啊!虚荣!

   林绥心下好奇,这姓祁的扬言是为赚钱而来,身上可没有半点和气生财的气质,给人以随时随地可以拔刀相向的感觉,家世普通,又无靠山,帮人带话还惹得一身腥,证明脑子不太灵光,就他还做着发财的美梦?他凭什么?他怎么敢想?

   就算要发财,也该是她!她能骗达官贵人,也能骗奸商豪强,可谓是有勇有谋,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地头蛇都没发财,轮得到他?接下来她就要让他长个记性,吉春府可并非人傻钱多之地,想要充大善人多管闲事,也要掂量掂量能耐。

  

   翌日清晨,琦兰阁的人都还睡着,林绥没叫醒黑佩兰,轻手轻脚收拾好,给她留了张字条,便往清水巷去了。

   她穿一身宽大的蓝色布裙,梳了两条辫子,戴着头巾,眼神清澈不施脂粉,很有股山里丫头的单纯质朴。

   林绥挎着备好的柳条篮子,向来来往往的人兜售鹅蛋,因为比集市上卖的贵的多,自然没人买,她趁此在巷口来回溜达。

   辰时一刻,白府的门开了,收拾得妥妥贴贴的李婶拎着篮子出门了。

   这几日李婶都是同一时间出门采买,作息规律。

   林绥跟着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李婶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却分外机警,林绥跟了没一会儿,对方便借着买包子回头看了两次。

   不能再跟了。

   隔着来往的人流,她向牛春点了点头,顺势蹲在卖炊饼大叔旁边开始卖鹅蛋。

   李婶没发现异样,便在肉铺前溜达了一圈,选中一家,开始对钩子上的肉挑肥拣瘦。

   牛春穿着不太合身的绸衫,吸着肚子哼着小曲晃荡到李婶旁边。仓促之间,他找不到合身的体面衣裳,只得拿了宋竹的衣裳勉强套上。这衣裳实在是太瘦了,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撑破了。

   他带着大金戒指的指头扒拉了一遍猪肉,向摊主道:“今天这肘子不错,给我留着,正好给我那倒霉小舅子补补身子。倒霉玩儿意断了四根肋骨,要不是吃了无极丹,这肘子就要明年清明上供他才吃的着了。”

   说完他自顾爽朗笑起来。摊主被他笑得一脸莫名其妙,这自来熟的架势难道是老主顾?有点眼生啊!

   牛春继续神神秘秘道:“这无极丹没有门路,不好搞!市面儿上哪儿有真的啊!京城贵人花大价钱都搞不到,能流落到坊间的药铺?我大伯的侄女儿的五表舅帮着涤尘观种菜,这才搞到一颗。门路,人脉,财力,缺一不可。”

   说到尽兴处,他肚子一挺,腰带绷开了。

   周围人哄笑声一片。

   李婶则自顾挑着钩子上的肉,对周围发生的事漠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像是对今天的肉都不满意,拎着篮子往鱼档去了。

   牛春向远处的林绥比了个手势,他敢确定,这大娘绝对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任务第一步达成。自然而然植入涤尘观,不刻意,不落痕迹。

   摊主见牛春只是云山雾罩地胡扯,就是不肯付钱,忍不住骂道:“真有钱你先把肉买了,还无极丹,我看你像个无极丹。”

   牛春两手攥着断了的腰带,腆着肚子憨笑道:“兄弟,人生路远,保不准就有个三长两短,无极丹能救命这事儿你可千万别不信呐!用得着的时候你就该谢谢我了。”

   在摊主举起菜刀之前,他先一步溜了。

   鱼摊前,李婶挺满意江里刚打来的白鱼,嘴上却挑剔说鱼眼珠不水润,又嫌弃鱼鳞不漂亮,讨价还价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从摊贩手里拿了两块姜这才作罢。

   李婶旁边是两个穿戴体面的婆子,两人边挑鱼边说主家的闲话。

   “涤尘观的药,那真是不错!二老爷寿材都备好了,药灌下去,硬是救过来了。”

   另一个婆子坏笑:“生男丁的药也不错。”

   “我听说,涤尘观的长春子这几日就在城里金牛观清修,让你家那口子去求药。”

   “他啊,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要去也是我去。”

   两人继续咬耳朵说说闲话。

   李婶这次倒是有了反应,她转头瞥了两人数眼,支棱着耳朵听着两人闲聊,对方买好了鱼走后,她为了听如何求药,还跟着人家走了一条巷子。

   林绥跟她们擦肩而过时,当中一个婆子向她比了个“顺利”的手势。

   置办好了鱼和菜,李婶不再闲逛,径直返回家中。邻里街坊冲她打招呼,她装作听不懂对方讲话,目不斜视,进院掩门。

   “钓鱼”讲究的便是沉得住气,今日便到此为止,巧合太多反而引人怀疑。

   林绥冲着远处的牛春点头,示意可以撤了。

   她刚走到福瑞居前,便见到几个瑞王府的小厮蛮横地推搡路人,给后面的马车让道。

   车停稳后,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下了车。

   男子容貌俊美,身形颀长,头戴四方平定巾,着蟹壳青的阔袖长衫,乍一看很像是书院里的先生,儒雅风流。

   男子回身挑起车帘,一个身形柔弱的年轻女孩走了出来。女孩豆蔻年华,肤白胜雪,眼波明澈,只是极娇弱,被风一吹,她便掩嘴咳嗽起来。

   男子接过披风给她披好,温言责备道:“想吃什么让人买回去便是,味道大差不差的。出来吹了风,回去又要头疼的。”

   女孩甜甜笑道:“这怎么能一样!爹爹事务繁忙,许久不陪我出来一次。跟爹爹一起吃,才是珍馐美味,我贪的又不是那口吃的。您不知道吧,连娘都羡慕您能陪我出来呢。”

   说完,她得意地挑挑眉,娇憨模样引人发笑。

   男子无奈摇摇头,目光里都是疼惜,“说什么都是你有理。”

   林绥站在人群里,手脚冰冷脸色青白,篮子的提手被她掰断了犹不自知。

   旁人议论道:“郭总管真是宠妻爱女的典范啊,听说当年为了给他夫人求药,连乡试都缺席了,可惜了大好前程。”

   “是求药时出了岔子,说是右手冻伤再不能提笔,无法出仕,这才替瑞王府主理事务。对其夫人当真是一往情深啊!”

   林绥盯着男子和那女孩,旁人说什么她一概听不到,满眼都是他对着女孩宠溺的笑意。

   他对自己如此笑过吗?

   林绥想不起来了。

   曾经也是在此处,她那时还是个豆芽菜似的小娃,大雨如注,她手里的破伞漏雨,衣裳都湿透了。因为她娘病重,破庙漏雨又漏风,她跑来找他想办法,就是在这里被他手下的人拦了下来。她喊爹爹,他不应。

   他护着身边已经显怀了女子向着聚福居内走去,对手下人笑着说,谁家的孩子连父亲都能错认,别难为了她,也别让她搅扰了夫人。

   那天她被小厮踢打,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是个泥球。

   雨水,泥水,血水……她被踢晕了过去,也不知在雨里淋了多久,有人走到她身前,为她撑了把伞。

   她被冻在了过往的回忆里,牙齿打颤,浑身发抖,直到看到一个人从福瑞居里走出来。认出对方腰间的玉佩,她整个人突然就解冻了。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冤家路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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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半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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