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刚入四月,吉春府的天便热得出奇。天将擦黑时,祁百川坐着马车回了清水巷的宅子。天气炎热,坐轿子实在是不舒服。
进门后,他立马换了身便服。这官服总让他觉得拘谨,在衙署中做戏做了一整天,也该他透口气了。
他边洗脸边问:“怀舟呢?”
他整日待在税课司腾不出身来,要让连怀舟去查一个女子。在琦兰阁他听到阁主叫那女子“穗穗”,等他再去查问,黑佩兰态度一整个大变,不认识、不清楚、没见过。
被兵马司指挥使盘查那晚,他一时犹豫没处理她,现在想来隐患极大。
凝霜与他说话时,她在楼下是否都听到了?
他是冒牌特使,若是身份因此暴露,凑不齐五万两税银那才致命。
他没见过该女子的样貌,也不知她姓名年纪,只知她可能叫“穗穗”,同阁主黑佩兰和凝霜的关系都不错。他想将此事交给连怀舟处理。
李婶将晚饭摆在小方桌上,埋怨道:“他啊!长天白日睡大觉,还嫌我剁骨头声音大,谁知道跑哪儿去了。”
连怀舟在军中做的是哨探,习惯了昼伏夜出,昼夜颠倒。李婶可不知他的习性,整个上午都在剁骨头。
祁百川洗漱后用饭,今晚吃胡椒醋羊肉、三鲜汤、荠菜羊肉扁食。
李婶见他狼吞虎咽,想来是白日事务重,晌食不过是对付一口。
“衙署的事,理顺了吗?”
北地人脾气暴躁,祁百川性子也不温和,若是一言不合打起来,砸坏了衙署的东西,她可没钱赔的。自来了吉春府,吃喝拉撒睡,开销大得很,还没有一文钱的进账呢!
祁百川“嗯”一声,端着碗埋头吃饭。
他上任这几日发生的事,可谓是精彩纷呈。
他人还未到任,关于他“文武全才,刚到吉春府,就敢跟孟指挥使抢女人”的消息便传得人尽皆知了。对于他这个空降的特使,多数人抱着好奇观望的态度。
上值第一日,衙署有人起哄要他这个“文武全才”展示武艺,毕竟想在吉春府做税官,书可以读的少,防身的技艺不可少。
祁百川自然没令众人失望。他身姿峻拔,光华内敛,只是站在哪里便让人抱有期待。
展示一:向众人展示舞三百斤大刀。
别说税课司,找遍吉春府都没有如此重的刀。此项武艺因缺少兵器,没办法展示。
展示二:向众人展示骑着汗血宝马闯机关楼。
可吉春府没有机关楼,汗血宝马也只有边地主帅才有。这项能力也没办法展示。
又依次展示了几项华而不实的技能,众人的期待值不断降低,降到最低后,终于明白这空降的特使,也就是信口开河的能耐,一点真本事没有。亏他们还严阵以待,以为敢来吉春府催征,必定是个狠辣角色,纸老虎啊。目睹了他谄媚巴结上官,欺压手下后,众人心中不无鄙夷,再没探究他的心思。
吉春府豪强势力的眼线们也放心了,这样的软蛋怂包无需担心了。
见他只顾着吃饭,李婶端着绣棚穿针引线,眼神里透着兴奋,一副邀功的神情道:“你安心办你的差,无极丹我有着落了。”
咀嚼的声音停了,祁百川喝了一大口茶将食物顺下去。
“无极丹?”
提起这三个字,他本能地便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这几日他忙着清理税课司的旧账,便没留意身边的异常。李婶一提他才想起,他已在数个场合听到无极丹了。
清晨坐着马车上值,街上穿行的小摊贩在议论无极丹。
午间望春楼喝茶,说书人极力吹捧无极丹。
下值的路上,打更人也会有意无意提几句无极丹。
巧合过多,便是精心编织的阴谋。
祁百川蹙眉深思,这摆明了是冲着他来的,对方有何目的?
他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过无极丹,唯一一次便是那晚李婶失言,那个叫“穗穗”的女子在场。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眸。是她?正愁查不到她的身份,自己送上门来了。她受谁指使,是想用无极丹来试探他的身份?
他心里波澜不断,面上不动声色,听着李婶继续说。
李婶捏着针,兴致勃勃道:“你明日抽个空,去将尾款付了,就在金牛观。”
尾款……李婶行动倒是挺快。
祁百川挑挑眉反问:“能买到无极丹了?”
先前他便打听过,市面上根本买不到,那些声称有渠道能拿药的,多半都是假药贩子。
李婶喜形于色,一副不想邀功,又想人知道她事情办得漂亮的表情。
“可难呢。我也是费了好多力气,机缘巧合才搭上了长春子的。”
谈到长春子,李婶开始滔滔不绝。将九寍山涤尘观与城内的金牛观、静妙师太与长春子之间的关系,一一说给祁百川听。每次提到长春子,话里话外透着股崇敬。
祁百川不解,怎么又跟金牛观扯上了关系?难不成,他猜错了,一切都是巧合,跟“穗穗”无关?
李婶嫌弃他插话,不满地拔高声音,继续讲她白日的经历。
今日她本想着做酱羊骨,剁骨头剁得菜刀卷了刃,在杂货铺转悠了一圈,没选到趁手的刀具。听到门外人声嘈杂,发现磨刀补锅的小贩儿在府门外支了个摊子,街坊邻里来磨刀的还不少。她出去磨刀,听到众人议论前几日雷电大作,金牛观的古树被雷击中倒闭,砸坏了中殿的殿顶,为了信众的安全,金牛观要闭观三个月,修缮完毕才会重开。
有人说是金牛观的树妖趁着雨夜作乱,被观内的师父收服了。
李婶在意的是,长春子马上就要闭关修炼,等她出关不知道要什么年月。
刀交给摊贩去磨,她匆匆忙忙赶往了金牛观。闭观的告示果然已经贴了出来。她在观内转悠,向几个师父说明想要见长春子,都被对方以师叔正在清修不见外客婉拒了。
失望之际,本以为要无功而返,瞧见几个衣着打扮各异的妇人聚在一起,神神秘秘地议论着。李婶耳力极佳,零星听到了“药效”“千金难求”几个字眼。
她并不走远,暗暗观察几人。很快,一个中年师太打扮的人走了出来,向几个妇人招了招手。几人似得了什么应允,欢天喜地跑过去,跟着此人往后殿走。
斗姥殿前,那师太表情严肃向众人交代,丹药只有一颗,是她师叔长春子心慈赐药,要她们商量好到底给谁。
几个妇人为此争执起来,都争着在师太面前哭着卖惨。师太听得烦了,转身离去,要她们商量好了明日再来。
几人见哭求无用,只能悻悻离去,结果当中三人去而复返,抓着那师太的袖子哭求,好话说了一牛车,愿意多多捐助香火钱,以助观内早日完成修缮。
师太看起来很是为难,说是会向长春子汇报此事,请道长自己定夺。
半柱香后,这道姑从香客止步的袇房走出来,向三人点了点头。
妇人们欢天喜地,恨不得朝着长春子的袇房方向叩头,当即从怀内取出一叠银票和几两茶饮碎银交到师太手上。
听到此处,祁百川已有九成把握确定李婶上当受骗了。对方双管齐下,知道骗他难度太大,就将算盘打到了李婶头上。
对方做这一切,最终目的是为了诱他入局。骗子可恶,无孔不入!
或许是他的“谄媚钻营,不惜一切向上爬”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仅这两日,针对他想升官发财的骗局就有好几次。
前日午饭后,他刚从净房出来,就见府尹大人的妻弟抱着麻袋朝他走过来。此人好赌成性,奢靡纨绔,如果不是仗着有个好姐夫,乞讨都蹲不到好位置。祁百川心生警惕时,对方从麻袋中掏出一只染了色的山鸡,非说是被雷击落的凤凰,说他有升官发财的大气运,要把凤凰卖给他。对方见他脸色,生怕他不要,又说这凤凰是送他的,囊中羞涩想向他借点钱。“一心结交权贵”的祁百川自然同意了。
昨日午饭后,又是此人,力邀他同游山中祖宅,想把一颗枯死多年的李子树卖给他,硬说是历劫飞升失败的神木,此木打成棺材放在府内,三年内必定升官发财。他可以帮祁百川供奉此树,想再向他借点儿钱。
今日下值回来的路上,有个老伯冲着他马车扑过来,躺在了车轮下,硬说是被他撞了,不赔钱就去敲登闻鼓状告他,让他再升不了官。他本打算教训教训骗子的,回头发现府衙几位大人的轿子就堵在他身后,此路狭窄仅容一车经过,又是同僚们下值回府的必经之路,他堵在这里,谁的车都别想过去。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然要尽显谄媚本色,掏钱打发了老伯,恭送几位大人离开。
他兑换的二百两银子已经花光了,貂皮马甲也送去了典当行,一时也再拿不出多余的钱了。
见他端着杯子出神,李婶敲了敲笸箩,颇为感慨道:“我瞧着那些人为了求药,都争抢着给钱,出手皆是几百两的银票,抢红苕一般。”
祁百川闻言,心里轻叹,故作平静问:“她们争相交钱,你便跟着交了钱?”
定金就当作是肉包子打狗了,吃个小亏免得日后受更大损失,也算是一种福报。
李婶放下绣棚,惊讶看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给官家办差这么久,他竟然还如此单纯好骗。
她解释道:“自然不会啊!如此明显的骗局,我当然第一时间报官啊!”
……祁百川沉默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婶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这些猖狂的骗子,在她面前演戏骗她,不治治她们,还真当她是只会杀鱼剁羊骨的大婶了?
再者,若她们不是骗子,这些人被官府的人带走问话,她买到无极丹的机会也大一些啊!毕竟无极丹只有几颗,少一个竞争对手,就多一份希望啊!
她目睹了那师太将银票收入袖子里后,飞奔着跑出金牛观,大喊着要兵马司的人来抓骗子。
正嚷嚷着,就看到两个穿着捕快服的人应声赶过来,询问道门清净之地,为什么喧哗喊叫。李婶也没细想他们是哪个衙门的人,领着两人赶往斗姥殿抓人。
偏殿的梧桐树下,一个年轻的师太正板着脸训人。
清风徐徐而来,年轻师太宽大的道袍随风而动,她像是要蹑风而去。这师太年纪不大,气势极盛,眉眼淡然,飘然出尘的感觉,只往哪儿一站,就让人相信她是得道的高人。
两个捕快表情怪异地问李婶,要抓的是这位长春子道长?
李婶这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长春子!果然气质不凡!
对方傲然出尘,看都没看李婶一眼,只向两个捕快指认两个假道姑,说她们假冒观内道长行骗,卖假药给香客们,今日被她抓个正着。
在问明前因后果后,两个捕快不屑地笑了。说无极丹怎么可能只值这么点钱,上千两银子还要看运气。被长春子冷冷瞟了一眼,两人才讪讪住嘴。
听到这个价格,李婶心里还是深深地被震动。
假道姑被捕快带走,李婶不再矜持,虔诚地长春子讨药,身世背景都往悲惨了说,只求她能发发善心。
祁百川眉头紧蹙,有些不解:“拿人的是捕快?”
金牛观是北城兵马司的地界,捕盗羁凶是他们的职责,这两个捕快出现的太过巧合,就像是等在那里。
李婶很肯定地点头,“是啊!很凶的。”
李婶说,长春子道长被她的说辞打动,决定给她三颗无极丹,她询问要如何给多少银子表达善心谢意时,长春子勃然变色。后来她一再哭求,险些跪下来哭求,对方这才松口,说是只需在藏经楼旁的小殿供奉一盏长明灯。长明灯要二百两银子。
祁百川对明日跟长春子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苦水巷的小院里,牛春几人也在复盘金牛观的事。谁都没想到李婶如此精明,她迫切想要无极丹竟然没被煽动,竟然直接报官了。这大婶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想到她突然大喊着抓骗子的场面,几人还是心有余悸。仆人心眼子这么多,那祁公子怕是也不容易对付,明日不知道又要出什么意外。
月娥抱着肩在院内来回踱步,她就是想不通,李婶是怎么识破她的。
她扮的是中年师太,道袍、鞋履、头冠,都是金牛观内统一的着装,她并没说什么引人怀疑的话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我什么地方露馅了?她怎么就报官了?”
为了找出纰漏所在,她把在李婶面前做的戏,又在众人面前复演了一遍。
几人没看出什么问题,只能说这大婶见多识广,根本就不上她们的套。
牛春正在堵墙角的耗子洞,闻言抬头道:“我这个假捕快,是为了给你们壮声势的,幸亏我一早就在外候着,抢在兵马司的人过来前把你带走了。”
好在大家都是身经百战,哪怕出了点小意外也不慌,胜在一个灵活应变。
明日才是重头戏,二百两银子够全寨上下过小半年了。
牛夏从西厢房窗口探出头,向众人喊道:“来拜财神了!”
众人依次拈香,对着财神像虔诚求拜:“人安事和,催财进宝,大吉大利大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