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还未亮,祁百川便出门去了衙署。这几日他出入皆乘府里的马车,黄仕子几次在路旁窥看,没看到人不说,还险些被当作刺客给抓起来。
好在有张渠在中间做和事佬,觉得大家都是读书人,断然不会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替他美言,这才算是让他免于牢狱。
张渠得了祁百川的吩咐,要他今日在巳时一刻左右将黄仕子带进衙署,办法他自己想。
上官只管着提要求,下属便要绞尽脑汁。好在张渠善于应对各种人,准时将黄仕子忽悠来了。
两人到衙署时,便见外面停靠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青顶朱辕,车夫穿戴也十分体面。
两人都进去,发现衙署内氛围异常严肃,几个役隶都在外堂站着探头探脑。
张渠大声道:“不做事了?都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书吏示意他噤声,上前神神秘秘道:“了不得了,可不敢进去,大人惹事了。”
黄仕子一旁听着,心里有些幸灾乐祸。这个祁千江张扬桀骜,到处捅娄子,他一点都不惊讶他会惹事。如此正好,他今日倒是要仔细瞧瞧此人受苦,以消他所受之辱。
书吏讲得绘声绘色,说是昨日大人当街纵马,险些踢翻了一个卖云吞的小摊,那摊主年过古稀家里还有个今科要赶考的读书人。祁大人不仅没有下马安抚,反而一顿斥责,说是耽误了他的正事。结果今日查实,他就是着急去云影楼喝花酒。
那云吞摊主的孙子可并非无名之辈,在吉春府颇有才名,气性又大,因为祖父受辱便向赏识他才华的安宁公主告了状。
“今日开衙后,便亲自来骂人了,莫要进去。”
内堂,安宁公主绷着脸坐在圈椅中,居高临下瞪着跪在几步外的青衣男子。她对此人的媚上欺下早有耳闻,为了升迁不择手段地逼税,闹得吉春府权贵们觉都睡不安稳。
就这样一个货色,敢欺负她的人。
“昨日你当街纵马,险些踩踏行人,你可知罪?”
跪在堂下的祁百川道:“错在下官。我已让人赔了那老伯十两银子。”
他躬身低头,做出个服软的姿态,岂料公主并不满意,用力一拍桌案。
“赔了银子了事?”
许久没人做声。
“公主兴师动众问罪,怕不是因此事吧!莫非是府上嬷嬷被我追讨逋赋之事?”
公主被他说得愣住,继而大怒。在外堂偷听的众人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让人下不来台。
张渠咂舌道:“咱们大人真是刚直不阿,什么话都敢说。”
黄仕子道:“他当真向公主府的人追税?”
“这还有假?”
黄仕子自然听过很多关于祁千江的传闻,知道他那脾气又臭又硬,否则怎会空有才华却一直无法升迁?
“大人惨啦!公主秋日便要回京,得罪了她,怕是再没升迁的机会了。”
“若是问起,我们要撇清干系,别让公主连带着记恨上我们啊!”
内堂又传来祁百川的声音:“祁某读圣贤书,做公正事,昨日纵马并非是去喝花酒,而是有人假传消息才被骗去了云影楼。”
黄仕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听他朗声道:“有下官的同窗好友黄晓为证,本官人品清正,不负皇恩,征收逋赋,公主不要借故发作!”
被他点到名,黄仕子浑身一颤,他今年是打算继续参加乡试的,这祁千江简直就是个疯子,丧门星,提他做什么?
闻言,公主铁青着脸,拿起鞭子走到他面前,“你再说一次!”
祁百川道:“下官所言皆实,公主何故寻衅?是与不是,召黄晓过来一问便知。”
黄仕子听得险些背过气去,他一定要敬告同窗,千万莫要来触霉头,这祁千江不是个东西,没借到他的好处,却被他惹得一身腥。
他借故要走,张渠拉住他道:“你不是要拜访祁大人?面儿还没见上,别急着走啊!”
黄仕子被拽回来,心思已经不在此处了。他不想跟祁千江有任何瓜葛,离此人越远越好。
内堂,公主睨着他道:“你在云影楼被捉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你始乱终弃,背信弃义,为此被那姑娘追打?可有此事?”
祁百川道:“此乃下官私事。”
公主冷笑道:“好个私事,今日本宫便要替那被你抛弃的女子主持公道,赐你二人成亲!来人,去将被他抛弃的女子找来!”
外堂,众人闻言窃窃私语,纷纷摇头表示,强扭的瓜哪儿会甜啊。这哪里是主持公道,这是公主在泄愤。
自有衙役前去寻人。
公主颇为恼怒地瞪着眼前人,不肯摧眉折腰的读书人她见得多了,眼前这个有些另类,他的耿直孤傲里透着种刻意,触怒她似乎也在他的筹划中,像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她正盯着此人思索,一直垂头俯身的祁百川抬起了头。
公主看清他的样貌,突然愣在那里,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你你你。”
公主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对着他的脸细看,又捏了捏,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让思绪稳了稳,这才确定他不就是祁家的祁仲凌?是她表姐最小的儿子,不是说在西南军中当校尉?
怎么来了吉春府?
故人相见,却是在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想问他为何在此,为何用了祁千江的身份,到底想做什么。
话出口时又变成了:“家里人知道你与那女子的事吗?”
她声音放得很轻。
祁百川亦低声道:“早晚会知晓。您不是刚刚赐婚了。”
公主瞠目结舌,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无外人,用指头戳了下他的额头。
“胡闹!”
“殿下金口玉言,他们都听见了的。”
琦兰阁内静悄悄的,此时楼内姑娘们还在睡着,呵欠连天的下人开了小门,忙着搬运食材。林绥听到小丫头说有衙门里的人要见她。
想起祁百川昨日的话,她料想或许同黄仕子的事有关。想到怕是又要做戏,她选了件花团锦簇颜色艳俗的衣裙,符合坊间传闻中她的性子。收拾好了下楼,路上衙役透露说是公主要见她,要她小心答话。
长宁公主?为何会惊动公主?林绥想不出个头绪,决定先静观其变。
进了衙署,张渠几人都缩在盆栽后向内堂张望,她一眼便看到了黄仕子。人已经到齐,看来戏已经开场了。
见她进来,张渠快步走上前,将公主大发雷霆的事说给她听。
“刚刚摔了茶盏,务必留心回话。”
林绥点头应了,走进去后,手足无措的小媳妇一般站着,直勾勾盯着公主。直到有人提醒,这才慌忙跪倒叩头,没见过世面一般,眼睛滴溜溜四处乱瞟。
毫无规矩!
公主微皱眉道:“抬起头来!”
林绥缓缓抬头,公主挑剔的眼神上上下下扫了她两眼。是副好样貌,也没多出挑。只是看看这衣衫和妆容,未免太过艳俗了。举止粗俗,不懂规矩,哪像好人家的女孩。
祁仲凌到底在想什么,当真心悦这般女子?
公主掩饰着内心的惊诧,又扫了林绥一眼。只见她为了坐得舒服,含胸驼背地杵着,眼神乱瞟,盯着自己的绣鞋两眼露出贪婪的光。
祁仲凌是被迷了心窍了吗?中意这么个东西?
又想到他自称祁千江,心道少掺和少操心。她今日就是来教训这个不长眼的“祁千江”的。
“你是云影阁的舞娘?”
公主话里带着讥讽,想掂掂她的斤两。
“回殿下,民女出身清风寨,我们寨子里有六十四位叔伯为国泯躯,有忠烈祠、节义牌坊。云影阁虽好,哪里比得上我清风寨呢!”
她极为骄傲地昂着头,余光留意着公主的表情。
进门时张渠说公主正在气头上,她猜测祁百川定是做了什么,故意演给黄仕子看,让他知难而退。只是,触怒公主的结果,并不比被揭穿身份强多少吧?
公主将她召唤至此,是想通过赐婚来羞辱祁百川,来给那读书人出气。
她越粗俗不堪,便越能让公主满意。
公主没想到她出自清风寨,不过就算如此,两人也是极为不相配的。
公主只能违心道:“听说他负心薄幸,抛弃了你。今日本宫为你做主,说吧,你想如何处置他?”
林绥叹了口气,瞥了眼身旁跪得笔直的人。
“民女虽是山野出身,也有大志向,不想做寻常妇人,只想高嫁,做大官夫人。可是这些年运气不好,没碰上什么大官。老天开眼,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让他落在了我手里。公主也不必处置他,就让我们成亲吧!”
她成亲二字脱口而出,祁百川吃惊地瞥了她一眼。
林绥跪得龇牙咧嘴,不停地捶腿,趁人不备偷偷盘腿一坐,终于舒服了。
她坐在自家炕头拉家常一般继续道:“公主您听过我的传闻吧?我并非空有美貌,也很有学识,《三字经》第一页的字,我起码认识一小半。配他这个什么特使,那是绰绰有余,他连宅子都是租的,就那两重小院,还没我家的祖坟占地广呢。”
看她演戏演得太过,祁百川咳了咳提醒她不必太投入。今日公主所见,要不了几日他娘亲就会知道。
印象这东西都是先入为主,日后他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解释。
公主皱眉。说她粗俗吧,倒是挺坦率,开口闭口要当大官夫人,整个人有种莫名的自信。似乎整个吉春府的名媛她都不放在眼里。仪态完全没有,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也不闲着,拿小拇指剔牙呢。
公主强忍着叹气的冲动问道:“他狂妄自大,无礼蛮横,枉为祁氏后人。你还想嫁他吗?”
林绥啧了一声,拍了拍膝头道:“人无完人,若他百般好,也轮不到我捡漏啊!他成了亲,族里会帮他在朝中疏通疏通吧?调任个有油水的肥缺也行啊!”
既然是来寻晦气,就要把戏做足。
公主佯怒道:“此子道德败坏,毫无读书人的风骨,近墨者黑,凡事与他结交的人,定也人品堪忧!你想嫁,那便嫁吧!”
外堂,黄仕子闻言后退两步,已后悔了答应任提领过来认人的事。
这祁千江自找死路,绝对要跟他划清干系,不能让他牵连自己的前途。他本想冒籍参加乡试,现在想想还是回吴中考试更加稳妥。
见他要走,张渠这次没再挽留。
他匆匆赶到惠民药局,见到任提领后心中不免生出怨气。
此人明知祁千江是个祸害,还故意让他去认人,幸而他没有莽撞,否则岂不是自绝生路?
任提领问:“看清楚了?”
“我亲眼所见,就是祁千江!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么多年性子也没变过。”
任提领皱着眉嘀咕:“看来此法行不通,要另想办法。”
黄仕子才不管他们之间的事,他匆匆回了几句,便离开了。
吉春府他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