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山路难行,夜路更是难走,孟玦不敢让马跑快。
等他到了寨子前,发现忠烈祠内火光冲天。他觉察到不好,隐入夜色中,顺着熟悉的小路慢慢向忠烈祠靠近。
正潜伏着,地上扣着的簸箕动了动,他不动声色握紧了手里的刀。
笸箩被推开,露出地窖口,下面钻出个人来。天色昏暗,此人带着面巾,怀里抱着个女子。
孟玦抽刀抵到对方脖子上:“别动。”
那人以护腕撞开他的刀,将女子往他怀里一扔,快速返回了地窖中。
孟玦低头看着抱他脖子的女子,眉头蹙得能夹住铜钱,厉声道:“屠寨是你爹安排的?”
郭月莹也是刚刚转醒:“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日的委屈,让她抽抽噎噎地伏在他胸前哭起来。他竟然不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而是上来就逼问杀手是不是爹爹派来的,郭月莹本想控诉林绥的话又咽了回去。
屠寨,这是多大的罪名,怎能轻易扣到了爹爹的头上。
她想到了爹爹在王府中的不易,生怕办错差,兢兢业业生怕让表舅舅一家不满意,又怕娘亲被娘家人给脸色,凡事都想做周全。
在她心里,郭邦宁堪比菩萨,对贫苦人救苦救难,时不时施粥救济,说他派人屠寨她怎么都不会信。
可李福瑞和李消又是怎么回事?
今夜的事,一定会连累爹爹。她脑子里混乱的很,一时间涌入了太多的信息,颠覆了她很多的看法,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她试探着道:“玦哥哥,我好怕。寨子里的人都不是好人。”
她说完,就见孟玦面色狰狞地望着远处的火光,眼神带着讽刺。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她,勾了勾嘴角:“那你不是更该怕我?我也是寨子里的人。”
郭月莹望着他的神色,眼神里的光也黯淡下来。他这是摆明了立场,他是寨子里的人,是福是祸都有他的一份。
郭月莹坐在大石头上,跟他一起望着远处的火光,眼睛滴溜溜转着。
忠烈祠内,李福瑞受了重伤,林绥也好不到哪里去,手脚酸软无力。
他看着林绥凶狠道:“今晚定要杀了你个贱人!”
火已经烧起来了,李福瑞跟魔怔了似的,一定要亲手杀了她。林绥中了毒箭动不了,看着他提着大刀一步步走近。
李福瑞将林平山等人的灵位斩断,笑得猖狂至极,看着林绥一点点往远处爬。
他追上林绥,抡起刀对着她的头砍下,却被从桌下钻出来的祁百川一脚踢飞出去。
火舌已经攀上了房顶,李福瑞被踹飞出去,正砸在供桌前,背心被林平山的牌位刺穿了。
祠堂就要塌了,祁百川捡起陌刀,背起林绥跳进了密道。
林绥趴在他背上,望着烧着的忠烈祠,呢喃几句。
祁百川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随口回道:“我想回便回,想救便救,还需你同意?”
林绥伏在他背上,突然笑了。
这些年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是兜底的,是断后的,是必须挺身而出的,从带着两个伙伴去百里外接回爹爹和叔伯们的灵牌开始。
这是头一次有人回来接她,救她。
她眼皮有些沉重,累得要说不出话了:“你若是聪明,就不该回来。利用了你呢……”
祁百川击飞酒坛正中一个杀手,他哼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祠堂的火越烧越旺。冲天的火光中,孟玦手持腰牌走出来。
“李福瑞已伏诛!尔等受他诓骗,放下兵器,否则同罪论处。”
杀手们皆是一愣,纷纷看向李消。
李消看到郭月莹平安松了口气,他目光平静道:“别人皆可放过,少寨主必须死。”
孟玦走过去,用刀鞘拍了拍他的脸,嚣张道:“你且试试!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掘了你师父的坟。”
郭月莹站在孟玦身旁,她目光流转,咬了咬嘴唇没有作声。
大雨过后,碧空如洗,层林浸染。
到了拜山神的时辰,山路上陆陆续续出现了马车和小轿。林平山等人为国泯躯忠义双全,已然是州府表率,拜山神仪式意义重大,知府大人要亲临参与。孙知县得知顶头上司要来,自然也不敢落后。众人陆陆续续到齐,看到的便是这副惨状。
烧毁的忠烈祠还冒着小股的黑烟,寨子里狼藉一片,被俘的黑衣人都蹲在晒谷场前,兵刃随意丢在地上。寨子里的人也是浑身狼狈,表情凄楚地望着宾客。
知府大人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绥穿着祭山神的深青色的长裙,脸上沾着灰烬,手捧诉状,向知府大人道:“民女代叔父伸冤。”
观礼的宾客闻言,一片哗然。今日不是拜山神仪式,新老寨主交接吗?
怎么弄成了替死人伸冤了?昨夜清风寨是又被烧了?
宾客中,多了本不该出现在此的郭邦宁,他一袭灰色锦缎长衫,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林绥。
深夜,他得知女儿去龙泉山扫墓未归后,面如土色。
林绥,一定是她!如果所料不错,女儿应该在了她手里。
一想到他派去的杀手,或许害了他女儿的性命,便觉得要呕出血来。
他散出人手前往清风寨,想要召回杀手,那时候忠烈祠已经烧起来了。
直到破晓时,李消才回来复命,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郭邦宁急问:“小姐呢?”
李消顿了顿,看了看他的脸色,重复着孟玦的话:“孟指挥使请您亲自去接小姐回来,还需您到场回话。”
派去了四十人,被泥腿子设计活捉了九人,重伤十三人。别说屠寨,除了烧了忠烈祠,连牲口都没宰一头。林平潮更是见都没见到,还真的是让人愉快的结果呢。
郭邦宁心平气和地听他说着,突然拍着几案笑起来:“好!好!林平山的好女儿啊。”
先抛出鱼饵,让他以为林平潮还活着,大张旗鼓邀宾客观礼,让他认为想在众人面前翻案,又利用郭虎发现的文稿让他下定决心,引他派人去屠寨,活捉杀手当作人证。
都是这小丫头设的局,她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先下手为强,比那些泥腿子聪明多了。
今日,郭邦宁是宾客们都到后才上山的。
对将要发生的事,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便安静地听着林绥的话。
知府大人要人收了诉状,听她陈述完详情,疑惑道:“林平潮不是深陷火场,不在人世了吗?”
三年前那场大火,众宾客都是知道的,当真是惨烈。听说是林平潮醉酒后失手引燃了柴垛,最终烧了整个寨子,难不成竟还有内情?
林绥肩上伤得重,每动一下都刮骨剜心般的疼。
她面色惨白如纸,字字清晰:“回大人。三年前清风寨失火,并非叔父醉酒所致,而是有人妄图霸占寨中土地想要赶走我们,人为纵火。甚至为了掩盖当年罪行,想要将证人灭口,昨夜又派了杀手屠寨。被我们捕获的那些人,大人尽可以分开审问。”
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
瑞王府和清风寨的土地之争,众人早有耳闻。
祁百川没有现身,在远处一直留意着她的状况。
或许是没有力气,她重心落在左脚上,强撑着回答黄知府的问话。
知府大人沉思片刻,疑惑道:“人证?”
“是。”
林绥向人群中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点了点头,他走上前摘下了面具。
众人都在猜测,这又是谁?很是眼生,并没印象。
看清他的样貌后,大寨主面色巨变,身体站不稳般向后一仰,被牛春扶住了。
大寨主嘴唇颤抖着盯着林绥,又去问牛春:“谁给她的胆子!瞧瞧她干出来的好事!你们都知道?”
牛春摇了摇头。他也是现在才知道,绥绥的人证并非死而复生的林二叔,而是当年纵火行凶的从犯——冯英。
冯英本是郭府的侍卫,在李福瑞手下做事。
当年为了逼走清风寨的人,郭邦宁暗中吩咐李福瑞带人火烧寨子,又推到林平潮头上。他当年好赌成性,为了钱做下不少见不得光的恶事,为了防止他走露风声,烧寨之后李福瑞竟然趁机想将他灭口,他侥幸活下来,事后发现李福瑞竟然还没放过他的家人,弄得他妻离子散。
这些年他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仅凭着一口怨气活着。
事情涉及到郭邦宁,知府大人微微皱眉。
瑞王府的势力根深蒂固,在吉春府横行霸道惯了,哪怕当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也并不奇怪。
知府大人问话后,郭邦宁这才走出来,他一副痛心疾首状,不停以头撞地,痛哭流涕。
“大人!冯英的确曾是王府护院。他们背着我做下如此恶事,都是我管教无方,让李福瑞作威作福,残骸忠良遗属。因察觉李福瑞心性残暴,我多次责骂于他,他早就对我心生不满。是我之过,我有罪啊!”
林绥盯着他,看他嘴唇翕动,哭得情真意切,自责得捶胸顿足。
他还惺惺作态,要出钱给清风寨重修忠烈祠,要给寨子里修路搭桥设学堂。
祁百川在远处看着,十分担心林绥。阳光下,她显得过于苍白,听了郭邦宁的话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我有罪!我驭下不严,让小人作祟,给王爷脸上抹黑,对不起王府的信赖,对不起清风寨战死的英烈啊!”
林绥气得手都在抖,“大人,昨日领头屠戮寨子的是李福瑞,动手的是郭邦宁的贴身侍卫李消,杀手都是郭邦宁派来的!他就是主谋。我们捕获的杀手,大人一审便知。”
祁百川看着她,面上透出隐隐的担忧,他能感觉出林绥对此人有种强烈的恨意,可以她目前的状态,怕是斗不过这老谋深算的郭邦宁。
痛哭过后,郭邦宁表示也有内情要回禀,事关重大,只能向知府大人陈述。
果然,知府大人听后,权衡了一番决定将杀手收押,容后再审,今日先祭山神。
林绥极怒难忍,上前拦住黄知府道:“难道三年前的十五条人命就要枉死吗?人证在此,大人还在顾虑什么?”
“为夺我清风寨土地,郭邦宁多次唆使手下爪牙陷害我们,掳我寨子里的孩童,几次递了状子都无人问津。大人难道也想包庇他?”
孙县令厉声喝道:“放肆!你这是威逼胁迫,大人自有公断。”
她话音落,清风寨的年轻一辈儿们齐齐跪倒,求知府大人重审当年寨子失火案。
黄知府思索再三,言明定会给众人一个交代,秉公处理,不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