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奚云没站着。他背靠木舱板,半躺着,抱着那条黑铁棒。玉机蹿过去时他仍一动不动。
“小心!”仍被杜巨源摁紧肩头的李天水忽然喊道。
玉机俯下身时,达奚云猝然弹起,铁棒子向上猛一捅。李天水看见玉机的腰本能地向后一仰,将将平行于地面,瞬间又折回。云郎一棒挥空,趔趄了几步,双手一撑舱板,作势还要再挥。那棒子已被一只大手牢牢箍紧。
“达奚云!”杜巨源吼了一声。达奚云揉着惺忪的双眼,晃着身子,仿佛杜巨源一松开棒子,他便站不住了。杜巨源挥手轻拍了拍他的脸。达奚云这才睁开了眼,困惑地看着眼前的杜巨源,又看看玉机,目光转向他身后诸人,脸上忽然露出惊惧之色。
“我……我睡过去了……一个噩梦……可怕……”
“不是令你摇橹值守么?”王玄策这时用蹀躞带上火的擦亮了火把。
“我……我……只有一只飞鸟飞过,”云郎呆呆地看着地面,支吾着,“没月光,没星星,黑得很,只有水声,太困了……”他又呆了呆,道,“噩梦。”
李天水瞥了眼这个禁宫千牛卫。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听见杜巨源道:“什么噩梦?”
“鬼,鬼面。一张鬼面,满是红须。极狰狞。脸慢慢转向背后。看着我。”达奚云双眼失神,仿佛还在噩梦里。
没人说话。风声越来越响。无人摇橹的小舟静静地向西北方快速滑行。怎么可能呢?李天水心想,除非他心里有鬼啊,除非那面具真的有鬼啊。
“云郎想来你也累了。回舱歇息一阵吧。下半夜玉机值守。”王玄策忽然道。
“不!”达奚云看着那小书童,喊道,“他还是个……孩童,如何能……万一……”
“无妨,我也在外头,”杜巨源也点了火。
“你回去。”玉机对着达奚云道。语气平和,但听去不容置疑,像命令随从。李天水微微一愣。云郎也愣在了那里。
“我说,你回去,”玉机的语气冷了许多,她压低声道,“莫碍事。”
达奚云像要哭出来了。随后,他扫了眼靠在舟舷边的李天水,眼眸里像是要喷出火。李天水对着他无所谓地笑笑,但他看见达奚云的眼神又变了。达奚云忽然瞪大了眼,惊怖地望向李天水身后。
身后黑黢黢一大片枯木林,片刻后李天水发现是一大片木桩,足有数百根,陡然竖立于舟头正前方的黑暗水域。被月光映亮的木桩看去是惨白色。这时风小了许多,但小舟依然直直漂向那片密林。他知道那是舟底下的水流。正无声无息地推着小舟。所有人一动不动地随舟首沉浮,望着前头。很快那片木桩便近得能看出那些桩子上的色彩。
“是血么?”他听见了杜巨源低沉的嗓音,“但暗得像铁锈。”
“阿弥陀佛,只怕就是血。”智弘道,“但涂上去或有上百年了。”
“或有上千年了,”米娜的嗓音很低哑,“远古沙漠民,有一些很古怪的葬俗,比如尊者葬时将俘虏生插于……”她没说下去。
小书童玉机忽然出现在了李天水身边,瑟缩着,道:“我们去摇橹。”李天水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听他的话。这个小书童好像天生有一种让人听他行事的本事。
他们走向舟头最前端。舟头尖端的圆环上箍着的琉璃球此刻一闪一闪,黑暗中也是暗红色的。而小舟正沿着月光在湖面上映亮的一条波光水道,离那片尖桩子越来越近……
她什么时候把这颗琉璃球箍上去的?是方才出舱还是上一回出舱?她是第几个出舱的?李天水一恍神,听见米娜又道:“来不及了。”
李天水跟着她嗓音看向舟尾。确实来不及了。
冲着舟尾无声无息漂过来的船影看上去比这条舟还小不少,像是沙漠河道上常见的独木舟。但在月光下看去甚古朴,行驶在这条月光水道上,仿佛越来越快。
须臾间李天水已经可以看见那古船紧紧包裹着一整张牛皮。暗红色的牛皮上仿佛血仍未干。船头也竖着一个木傀儡,双脚仿佛就是两根木桩,伸入一片暗红,脸上却戴一副面具。这时古船近得能令李天水看清覆盖面具半张脸的胡须。
长须红得像火。脸却是惨白的。就像是玻璃酒盏下那小人偶的脸。
而眼前的木傀儡脚下有什么在闪。
“是刀刃,足有尺余。距离舟尾不过两三丈。”杜巨源的嗓音这时变得异常冷静。
“调头来不及了么?”王玄策的嗓音低得听不清。
“按这个速度,转向时刀刃就会插入侧舷。侧舷板碎裂,小舟只会沉得更快。”杜巨源双手已经按着舟尾的舷板,俯身盯着那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的暗红色木偶古船。又起风了,血腥气越来越浓。玉机在李天水身侧已经举起了一条长橹,他气力竟然不小。
“赶紧摇橹!”玉机瞪着李天水,催促道。但李天水举起一条揽绳。红光有些晃眼,他低头看见那琉璃球内闪着的光越来越亮。随后极麻利将那粗麻绳系了一个绳圈。玉机就蹲在他身后,像只受惊的兔子,死死盯着他。
他望了望最近的那根柱子,舟头已经行过柱身。他仿佛闻到了千年前的血腥气,他忽然弯腰干呕了一阵。那小书童拍着他背。李天水对他摆摆手,“时不时犯病。”他低声对玉机道,嗓音柔和得令他自己有些惊讶。他强令自己起身,拉着玉机蹿向舟尾。
舟尾比舟首更宽大一些,他用三根手指拈着绳索,又轻轻甩了甩,找回了一些手上的感觉。这时半条舟身已经滑过那根血桩子,他忽然甩出了那绳圈。
手腕一紧时他才睁开眼。他用脚抵着舷板,吃住劲,尽力向后拉。拉力和水流的推力令舟头开始偏转,自左向右转。粗麻绳发出“嘶嘶”声,够结实,但暗流与风的合力更大。
就在他的手快抓不住时,玉机跳至他身侧,学着他的样子,死死抵着舷板,用力拉着绳索。
小舟更快地偏转。这时狭窄的舟头轻轻一荡,杜巨源魁伟的身躯挤了过来,挤过李天水身前,猛地一拉绳索。舟头转得更快。三人就像拔河力士那样死命拔着绳索。
李天水屏着呼吸,仍然感觉道那血腥气自身侧扑了过来。他侧身,看见了那牛皮古船尖端上插着的长刀刃。这时舟身正慢慢横过来,尺余长的白刃破开这条月光水道,锋尖距那舟尾已不足一尺,越逼越近。但舟头的偏转也越来越快。
小舟横了过来,又开始调头,舟尾绕向了血柱林更深处,舟头这时绕向了外侧。
侧舷的三人浑身绷紧得像三把张满的硬弓,盯着那“古船”在舟尾的舷板两三寸擦了过去,直直行入血柱林。而同时舟首调转向反方向,尖端铁圈朝着东南方,仍不住地闪着红光。
“咔”,那锋尖插入了后头一根粗壮多棱血柱。他们随着舟舷在水上偏转,看着那牛皮古船停在那里,船上戴着面具的人偶头颅开始向后转,转向站在小舟上的人。直至那面具完全转至背面上方。
就像那可怖的小人偶。
李天水的手心越来越湿。月光下,后背上的面具仿佛在对着他们惨笑。李天水感觉身后的玉机手腕止不住地抖。他伸出手扶住了小书童,感觉他的身躯很软。
“呼”,猝然蹿出的火光映亮了水面。牛皮下不知何处燃烧起来,烟气渐渐盖过了血腥气,很快那火光吞没了鬼脸自后背看着他们的人偶。牛皮船、火光连同长刀刃一同慢慢没入水下。
小舟的舟头掉转向外时,也停在了那里。杜巨源已将那条缆绳系在那舟尾的铁圈内,就好像拴在港口的系船桩上。
一时只能听见风掠过水面的响声,李天水看见远处高高凸起的轮廓上有鸟影飞过。米娜慢慢走向舟头的铁圈,取下琉璃球。
但李天水看见米娜的指缝中仍在闪光。
“回家了啊,”她低声道,好像带着叹息,“无所不能的娜娜女神和祖尔万神在这里啊。她念诵起来,像是在唱着一首圣歌。
“说说看吧。”杜巨源忽然对着他道。
“说什么?”李天水转向了他。
“说什么?你的秘密,你到底是谁?”杜巨源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感情,“你为何要跟着我们?那校尉说你是主动跟过来的,并安排了一切。你是‘青雀’的人,还是……”他顿了顿,“还有,方才你为何要出手?为何要救我们?什么图谋?”
我到底是谁?李天水暗暗问自己。他咧嘴笑了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对自己苦笑。我多希望能知道自己是谁。我为何要出手?是啊,为何要出手呢?
“我有秘密,你有秘密,他有秘密,”最后他逐一指着舟首上站着的人,淡淡道,“还有这个僧人,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为何只想知道我是谁呢?”
杜巨源愣了愣,“你早已经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商队’,更不是什么杂戏团。我们这些人都是他选的,他知道底细,”他看了看王玄策,随即又转了过来,“但你不是。”
“我不是。”
“而且我赌你也看到了王公在关下偷藏的东西。”
李天水想了想,道:“你赢了,我看到了。”随即又咧了咧嘴,“但我说了,这是为了瞒你的耳目,很可能就是为了瞒你。我赌你平日看他看得也很紧。”
“说说你自己吧。”杜巨源面无表情。
“从何说起呢?”李天水抬头望望夜空,月光又暗淡下来。有一瞬间,他忽然真的想说说自己的事,但又觉得有些厌倦了,或许就是方才。
“你可以慢慢说,”杜巨源在舟头坐下,“小舟可以停至天亮,我们此刻不赶路了,有时间,是么王公?”王玄策仿佛笑了笑,杜巨源转过脸接着道,“有的是时间。”
李天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血腥气几乎闻不出了,水的潮气,风的气味,带来远处沙漠的涩味。不,应该就在不远处。他睁开眼慢慢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青雀’是何意?我是……”他顿住了,看着杜巨源身后,道,“不,没时间。”
“什么没时间?”杜巨源皱眉,随即看向身后,舟头舷板边,米娜脸上红光一闪一闪。她不出声了,看着手里握着的琉璃球,妖异的光越来越亮,红得像血。杜巨源“噌”的一声站起。李天水心跳越来越快。
“你如果知道她是谁,你就不会这么问了。”杜巨源横了他一眼。
“她是……”李天水又顿住了。
“来了。”这时,王玄策低声道。
“阿弥陀佛。”智弘冲着那条抖着波光又渐渐亮起的月光水道宣了声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