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卐”,清清楚楚,刻在书箧中央偏左处,从右向左倒转的“卐”字。在光下盯着那符号久了,它会慢慢自行转动,李天水曾经试过许多次。养父旧宅的地窖入口,逻些最大的几座佛寺一些秘道口,都刻着这个。很不起眼。
又一阵晕眩袭来,李天水闭上了眼睛,仍能感觉到四道灼烧着目光在盯着他。一个是杜巨源,还有一人是谁?
怎么会这样?他默想着,如此说来还有一股力量介入了此事。但养父丝毫未提。若非养父有意瞒他,就是这股力量养父也不知晓。
不,养父知道所有事。
他甩甩头,又开始想这个“卐”。意味着什么呢?李天水记得他们说过,那是某种轮回。将要进入轮回的人,或牲畜,尤其是那些要献给神明的人或牲畜,他们身上就会被刀子割出这个符号。那么这个背着书箧的人……他双肩不由自主地一颤。
这时他才发现杜巨源的一只手掌牢牢按在他的右肩上。他才发现这个南海商人的手指像铁钳般有力。杜巨源不看他了,正和王玄策、智弘低声说着什么,他方才一个字没听清。又一阵晕眩,有些恶心,他想起该吃药了,但右手动不了分毫。
“佛像上的‘卍’,长安佛寺处处可见,据说乃吉祥海云相,”杜巨源睁大着圆眼睛,道,“但‘卍’倒转,我是第一回见。”
“倒转法轮,至邪之意,”智弘温和的嗓音忽然变得生冷,“此符来历极久远,远在释加牟尼转世之前,其时巫教大行于世,那些祭坛或祭品上,多刻了这种字符。而在如今仍流行的某些巫教中,‘卐’字仍具有通向某个未知世界,或某个神祇的神秘力量,譬如……”
“譬如,在释教传入前,盛行于吐蕃的黑教。”王玄策忽然闷声闷气地道。
李天水猛地抬眼,正撞上杜巨源的目光。他装作无所谓地笑笑。杜巨源马上挪开了目光,但手指捏得更紧。舱内沉寂下来。李天水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震动声,能听见不止一个人的心跳。舟舱不住摇晃,悬吊舱门木横梁下的木雕女神大幅地左右摆着。女神丰满、健美,身上彩绘的衣饰艳丽,和所有人的脸一样明暗不定。
“松赞干布虽奉佛,他死后,听说如今吐蕃上层贵族,仍多信奉黑教。”过了一会儿,杜巨源忽然开口道。
“还有一些谣传,松赞干布不是病死的,而是被黑教……”王玄策搓着手。
“如今吐蕃军政大权,似乎执掌在一个叫禄东赞的大相手里。”
“这个禄东赞,是五年前,显庆元年两次提请和亲的那个人么?”
“也是三十年前,为松赞干布迎娶泥婆罗尺尊公主的那个人,”王玄策仍搓着手,盯着眼前倒扣的琉璃杯盏,这杯子是从达奚云座前滑过来的,“自然,也是二十一年前,为松赞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的那个人。嘿嘿。”
李天水听出了他没说出来的话。这些年,逻些城街巷始终有传言,当年与赞普一同病死的尺尊公主传说肉身始终不烂,秘密置于布达拉宫秘处,黑教信众奉其为“绿度母”。而文成公主则在逻些城另一头督建大昭寺,亦深居寺内,为佛教徒镇伏“恶道之门”。这两位公主如今虽一生一死,在吐蕃各自信众却势同水火。
杜巨源揉着绿戒指,他沉着嗓子缓缓道:“据说如今掌权的禄东赞,行踪极为诡秘,”
“他可能在逻些城,也可能在吐谷浑高原用兵。”
“也可能在西域,甚至就在西州。”
“杜郎觉得是他么?”
杜巨源以那根箍着戒指的叩了叩几面,摇摇头。“除非我们要带的货事关吐蕃军政大局,”他撇了眼李天水,又道,“但若真是如此,即便放出他们的‘飞鸟使’下密令,他也不会离得太远。”
这时,“呜呜”的风声中传来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仿佛就从舱顶急掠过。船舱摇了摇,烛光晃动,李天水发现每个人都耸然一惊,不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杜巨源忽然勉强一笑,道:“我赌这回遇上大麻烦了。”他看着王玄策,“但说来说去,我还有一事忍不住要请教王公。”
“我知道,”王玄策摘下面巾的脸僵硬地笑了笑,“确实在里面。”
“就在关下玩儿那个戏法的时候?”
“此后就始终没取出来。”王玄策“嘿嘿”笑着。
杜巨源也笑了,他瞥了眼米娜,道:“确实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任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他又迅速瞥了眼小书童玉机。
王玄策的嗓音像在苦笑,道:“原本就该是这样。”
“但如果关下的商队里,混入了些吐蕃或‘青雀’的耳目,”杜巨源摇摇头道,
“可就不好说了。”
“确实不好说。”
好说,李天水暗想,至少我看见了。那个针筒,蹀躞带上的。调换箱子时王玄策手法极快,从蹀躞带扯下,置入了这小书童的书箧,几乎一眨眼。那针筒里藏着的就是那东西。养父要找的东西。“但王公本不必这么做,”他听见杜巨源接着道:“王公用这么个戏法,不只为了骗过外人,也包括……”
“主要就是骗你们自己,”李天水咧嘴一笑,“而且很明显,没骗成。”
王玄策的两只眸子没光,像是深夜里黑洞洞的野林子。杜巨源盯了会儿王玄策,随即看看李天水。压着右肩的手掌没有使劲,但也没放松。他就这么注视着李天水,好像等他说下去再做决定。
“这口书箧上的木板,在他上舟前,和他的颜面一样光洁,连一丝划痕都没有”,李天水看着那小书童,咧嘴道,“我敢赌,这‘卐’字就是在这条舟上被人刻上去的。是舟上的人其中之一。”
又一阵晃动。空着的达奚云座前,倒扣的琉璃杯渐渐滑至杜巨源面前。杜巨源低头看着这杯子,嘴里说着:“最可疑的那人是谁?”
“我。”李天水叹了口气。
杜巨源忽然抓紧了他肩头,凑近他道,“方才那杀手现身前,你就在舱门附近吧?”
李天水默然片刻,道:“我早知道。确实,我靠着侧舷。”
“在那里做什么呢?”
在那里做什么呢?我在看着老爹的尸身漂远啊,李天水想着,但他没说话。
“不是他,”玉机忽然道,“那些杀手是冲着书箧来的。这‘卐’定然早就刻下去了。”
“既然如此……”杜巨源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直勾勾地看着面前那盏琉璃杯。每个人都盯着那里。不停摇动的光影中,倒扣的杯盏在火光下好像隐隐约约藏着什么。杜巨源俯下身,随即迅速伸出手,翻开那盏琉璃杯,手迅速缩了回去,像是杯子里藏了一条蛇。
“什么东西?”杜巨源眯眼看着杯盏盖着的小人。是个木制的小人偶。人偶戴着高帽子,穿着翻领红窄袍,看着就像个正手舞足蹈的胡商。李天水看见小人偶的手足与颈部皆是由榫卯接上涂彩的躯干,看似关节能灵活转动。
一时几面边坐着的人好像忘记了船舱的晃动。每个人的面色都有些古怪。
“不对劲啊,很不对劲。”杜巨源忽然道,他小心地将木偶拨至眼前,仔细瞅着,“我不记得上回离开舱内时,王公掏出了这东西,”杜巨源抬头看着王玄策道,“是王公道具,对吧?”
王玄策还是没做声。
“自然是不对劲啊,”李天水忽然咧了咧嘴道,“这小人背朝着你,脸却朝着你笑呢。”
杜巨源瞅了他一眼,按着几案俯下身看着小人。其实完全不必,即便坐在最远端的米娜也能看出那长满红胡子的商人脸怪异地扭转至了肩背上。他抬起头时,脸色已有些发白,随后一一扫过面前身侧每个人的脸,最后目光落在李天水脸上。李天水摸着鼻梁。
“谁动了我的箱子?”王玄策的目光扫了一圈舱内的人,没人开口。他看着那扭转过来的面相,嗓音变得很奇怪,仿佛在自语,“怪咯,是谁扭转过来的?原本是正脸啊,而且这红胡子……”
“与他包裹里的面具几乎一模一样啊。”这时李天水叹了声道。
“巧得很啊,”王玄策困惑地盯着眼前这胡商模样的小人,“方才看云郎那包裹,我就觉得……”
“啊!”小书童玉机惊叫了一声,“这是云郎的杯子,”他手指着对面米娜身侧的空座,“是谁盖在他杯子下的,究竟是……”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脸色越发难看。
“你们令他摇橹警戒。一点动静也没有啊。风那么大,他能站得稳么?”李天水忽然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