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郎的腿没发软,但看上去有些发僵。踩上舟头后,他方横下铁棍,忽然就迈不动腿了。他双脚钉在了左侧舟舷,两眼望向右侧湖面的远处。
小舟刚驶过一条狭窄的芦苇水道,来到宽阔水面。小舟是被沙漠深处的风和湖底涌动的水流推过来的。此刻它正无声地驶向西北,在那个方向上,黑黢黢的暗影轮廓长出了数不清的“鬼眼”,像是一个个浑身长满了眼睛的鬼影,正在西北的水面上沉浮。
那小舟的舟首正直直向着那些幢幢鬼影行去。那些影子漂浮在水面上,好像有意志。
“这片大湖是从大漠深处移过来的,周围有几个小镇子,但没有什么人家敢在夜里放舟打鱼。传说前些年有几支商队冒险渡水后,便再无音讯,”他对着达奚云咧嘴一笑,又冲着玉机眨眨眼,“自然,这是听沙州镇子上那些胡人商贩说的。他们最喜欢说这些不虚不实之事。”
玉机就撑着舟舷立于众人之外。舟首已经挤满了人。她好像没有听见李天水说话,呆呆地望着西北。越来越近的暗影中,“扑棱棱”飞出一只鸟,玉机浑身一颤。
“调转这条小舟,”王玄策的嗓子就像磨着一口破锅底,他伸长脖颈望向一条被风荡起的芦苇水道,“走这条道。”
“你们不是要在明晨到阿萨堡么?走岔了道很可能会在这片湖里转不出来啊。”
“没人说过阿萨堡。你如何知道我们要去阿萨堡?”杜巨源忽然回头道。
“西北对岸,只有那么一处落脚点啊,”李天水摸了摸鼻梁,“你疑心病不轻。”
杜巨源盯着他不说话。“你知道这片湖凶险,为何还领我们走这水道?”王玄策兜帽暗影下的双眼越发阴沉。
“我走过呗。反正我活着上了对岸。”李天水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但你说过……”
“我说过,那些不虚不实的传闻,我不太信。反正我命贱,”他又咧了咧嘴,“原本在舱内躺上一夜,小舟会自行至对岸。‘顺水推舟’,是这么说的么?”李天水笑了一声。但对面没人笑,每个人的眼神都凝向在他身后的水面。他忽然也不笑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他身后弥漫开来,越来越近。李天水忍着晕眩,转身望向另一侧舟舷外漆黑的水面。
在风中散出血腥气的是一些草席子,铺满了目力可及的水面上,上下漂浮着逼近这一侧的舟舷。看上去漂得很慢,但片刻工夫李天水就看见了离得最近的几条草席外露出的头颅。
火折子晃动的光影下,这些人脸上的肉已经朽烂了,只有一层发红的皮连着骷髅,眼窝下是两个凹洞。这些裹着草席子的尸首看上去至少已死了上百年。
“雅丹上的古尸,但我从未在这片湖上见过……”李天水望着越逼越近的草席,喃喃道。
“什么古尸?”王玄策哑着嗓音急促道。
“阿弥陀佛,千年水葬,佛家尸陀林……”僧人智弘嗓音忽然响起,随即他低声念起了往生咒。经咒声与他的嗓音一样平和温静。但李天水不知为何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水葬?”王玄策茫然道。
“是沙葬,远古的沙漠民,原本都葬于沙堆之内,沙堆上会插着高高的血红木桩子。这片漂移的大水冲垮了他们安魂地,有些尸首就漂入了这片雅丹群,有些则下了水。这些草席里或许还裹着怨灵,你们那些雅丹里的鬼火闪烁得多怪啊。”
米娜指着那些黑乎乎闪着光点的轮廓,她的双眼看向了更远处,却又像什么也没看。她的嗓音在风中飘忽不定。
李天水看见小书童玉机的身躯在不住打颤,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新死的尸体才会有鬼火。”他望着米娜道。
“也只有新死的尸体才会有这么重的血腥气。”杜巨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用下巴点了点舟首正前方。六七条草席子无声地出现在舟首右侧前一丈多远的水面上,上下沉浮。
玉机尖叫起来,嗓子像是破了。她指着舟首外那些草席,眼神骇人。所有火把都伸向那里,映亮了一张张露出草席外血糊糊的脸。
这些脸是紫黑色的,双目像要瞠破眼眶,仿佛死前看见了什么极可怖事物。都是些新死的尸首,或许就在今日。有老有少,有胡有汉,有个少年的脑壳被劈开了。空气中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李天水再也忍不住,扒着舟舷弯腰干呕起来。他听见那书童玉机在舟尾干呕起来。
火光一会儿映亮他背后,一会儿漫向前方水面。他感觉几道目光正死死盯着他脊背。
裹尸席打着转从舟首右侧漂向左侧,仿佛湖面下有一股暗流。李天水这时忽然发现有几张脸他很眼熟。他们皆带着某种倦怠神情,仿佛不堪命运的负荷。就连少年脸上也有风沙留下的纹路。他忽然想起这几张脸在沙州城里见过,就在玉门关下的那个小镇子。他常去喝酒的那个小镇子。
随后,他看到了安菩老爹的脸。额头上流下来的血好像将那两道粗黑的眉毛糊住了。但他仍然一眼就认出了老爹。老爹脸上还带着某种狡黠神情,脸已经僵硬了。
他呆呆地扒着舟舷看着老爹漂向另一侧,随即向西北漂去,听着自己的心跳。“咚”,有一条草席重重的撞上了舟首的外板。玉机又尖叫起来,随即疯狂地摇动舟橹。杜巨源抓起另一条橹,盯着从两侧围过来越来越多的尸席,转头大呼:“李天水!”
但李天水不在那里了。
他放下舟橹,向左侧舟舷后的廊道跳过去,右手搭上了左臂。这时,从那些草席中忽然跃出一条人影,直挺挺地落在他身前一步外。舟首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那人浑身插着湿淋淋的鸟羽,像是蓑衣,戴着着一张惨白的皮面具,更像是鬼。在这片死寂中,那人扬起手中的尖锥形锐器,猛扎向杜巨源。距离太近了,若杜巨源射出袖中弩箭,一定躲不过眼前致命一击。玉机止不住地叫起来。
就在闪着金属暗光的尖端距离杜巨源前胸几寸时,“砰!”舟橹从背后砸上那人右肩。鬼面人晃了晃,无声地向左倒下。“咚”,翻入左侧舟舷外的水面。李天水持橹站在鬼面人背后,脸上挂着勉强的笑。
“你去了何处?”杜巨源将目光从湖面转回来,盯着他道。那鬼面人直直沉了下去。
李天水指了指舟尾,“还有两个,舟尾躺着。”
“活口?”
“活口。”
李杜二人从舟舷边的走道急行至舟尾前,听见了“咚、咚”两声响。两人一步跃了过去,看见达奚云靠着舱房外墙,盯着舟尾荡起一阵阵波纹的水面,两腿一阵阵抖动。那条铁棍子好像也快拿不住了。
“人呢?”杜巨源看了一眼李天水,盯着达奚云道。
“方……方才就躺在这……这里。”达奚云指着舟尾靠近舱房的甲板,那里能看出两滩水渍,“忽然就跳水了。忽然就……”
“是你干的么?”杜巨源转向了李天水。
“自然是千牛卫的铁棒子。”李天水咧咧嘴,看了眼达奚云道,“是么?”
达奚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仿佛又羞又怒又恐惧。杜巨源没看他,他的目光还定在李天水脸上。这时王玄策手持火折子领着玉机踏上了舟尾。小书童脸色白得可怜,但似乎镇定下来。
“这些人……”王玄策的嗓音极克制,几乎没有变化。
“冲着达奚和我来的。”杜巨源揉着手指上戒指,低声道。
“不是。”李天水摇摇头。
“不是?”杜巨源目光一闪,又盯住了他。
“我猜是冲着她来的。”李天水指着小书童玉机。玉机的脸色更白了,张了张嘴,但没开口。“她始终在舟首,这些人是从舟尾和舟侧上来的。”杜巨源看着他沉声道。
“但她把书箧留在了舱门口,是吧,”李天水又摸摸鼻梁,看向玉机,“若我未看错,那几个杀手的目标是舱门口的书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