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窄的舟头刀子般划破水面时,时隐时现的月光能映出眼前一道波动的湖水。但此外几乎皆是黑沉沉的。湖面和偶尔能望见的沙漠几乎已全然被黑夜吞噬。暗处总能看见一个个黑影突起于水面,辨不清远近,有些看似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如怪鸟巨兽低伏欲扑。
虽然李天水轻松地说那是湖中洲岛上的雅丹,杜巨源仍死死盯着周遭,右手紧紧摁着左手腕。流云又一次遮蔽了月光,李天水用力摆了摆橹,开始用口哨声吹起一首新曲子。杜巨源收回了目光,转向李天水和正抱膝听得那口哨曲入神的小书童玉机。
口哨吹出的曲调好像可以水面上传出很远。杜巨源听了一会儿,感觉到舟头又一次转了向,他们好像钻入了一条狭窄的芦苇水道,两侧一排暗影好像在黑夜中微微起伏跃动。他摇了摇头,道:“你说你的养父母是吐蕃人,很早也便离世了。离世后便流落在高原?”
李天水笑了,“听上去是有些怪,你若不信也不足怪。”
玉机抢着道:“我信。”他的嗓音很清脆,好像还未变声。他出神看着李天水。“我也信,”杜巨源看着他道,“你哼的确实是吐谷浑高原上流传的调子。”
李天水摇着橹,接着吹起口哨,调子轻快。这时风忽然大了,呼呼地推着小舟快速驶于几乎看不清的窄道上。杜巨源目光一闪,道:“方才智弘法师也说,据吐蕃人的传说,沙漠里常有神秘的移动大湖。这片罗布淖尔,据说是被沙漠上的怪风吹着走的。”
“他们的传说里,这些大湖里还会藏着一些可怕的吃人湖怪哩,”见那小书童缩了缩肩膀,李天水咧了咧,“吓唬他的。可惜他不信我。你信我,才会被我吓到。”
杜巨源“嘿嘿”一声,道:“我不信你么?”
“你若信我,我根本不会在这条舟上,”李天水随后扔了橹,又道,“这样省事,风会推着我们走。进舱吧,湖上的风冷,而且会越来越大,他会染上风寒,”他看了眼缩着身子不住颤抖的玉机,小书童身上只有一件鹅黄色的麻布单衣,还打着补丁。
“一起进吧,”杜巨源抬头看了看风向,“我信不信你不重要。王公也想与你聊聊。”
***
舱顶低矮得所有人只能坐着,围着一张做工很细的榆木矮足长几。李天水在行囊前交腿而坐,看着舱内唯一一点火光。是一个奇怪的烛台,像盏琉璃杯。更怪的是琉璃杯两侧的铜丝上架着一个铜圈,铜圈上箍着一个琉璃球。那剔透的琉璃球在火焰上变幻光色。
舱内最亮的就是这颗球,流动的光亮令李天水险些以为这琉璃球在自行转动。他看了半日,咧咧嘴道:“这是变得什么戏法?”
“算命,”王玄策在舱内也蒙着面巾,嗓音好像带着笑,“你想试试么?”
“算命?”李天水看向对面的王玄策、智弘、米娜和达奚云,青蓝红紫流转不定的光影下,每个人的面色皆颇为怪异。他看见达奚云的面部在不住抽动。“既来之,则算之,试试呗,这胡人玩儿的琉璃球里,该不是也动了什么手脚吧,”他又摆出一副混不在乎的神情,又看了一眼对面,道:“我猜,你们中有谁已经算过了吧?”
那四人没人说话,只看定他。达奚云的面颊又抽了抽。“是你么?”李天水看看他,咧嘴一笑,“结果不好?”
“啪!”达奚云一掌拍在几面上,将他手边倒扣着的银酒盏震开一尺远。“逃卒,你是寻死。”他瞪着李天水,一字一字道。他身侧的王玄策按了按他的肩头,盯着李天水,仿佛在笑:“容易得很,对着那琉璃球下的烛火,轻呼一口气。”
“这琉璃球里会出现什么?我是怎么死的?”李天水咧着嘴道。
“差不太多。”王玄策也笑着道,“但只有米娜能看见。”
“好吧,”李天水看了看对面的艳妇,她也将大半张脸连同一头红发裹入头巾。褐琉璃般的眼眸子里看不出丝毫神情。李天水无可奈何地俯下身,看着那点不住摇摆的火苗。
“高原上的巫师们为我算了十多次了,每次死法都不一样,不如看看有什么新死法么?”他喃喃自语。王玄策和杜巨源对视了一眼。“我呼气很重,若不慎将之吹熄,该怎么算呢?”李天水看着仿佛越来越小的火点。
“命将不久。”王玄策也俯下身看着他道。李天水与他对视了片刻,过了一会儿,点点头,仿佛听明白了,又看看达奚云。对着那火焰,漫不经心地呼出一口气。
“呼”,火光暴起,一瞬间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李天水看见对面米娜泛红的眼眸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琉璃球在那一瞬间变得通红,好像要将整个船舱都引燃了,但只是一瞬间。
随后火光暗了下去,连同每个人的脸色,通红的水晶球暗了下去。所有人的面色亦随之暗下去。舱外响起一阵“呜呜”声,舱内开始摇摆起来。李天水看着米娜。每个人都在看着米娜。米娜注视着李天水,眼眸子一眨不眨,良久,她低下了头,道:“很奇怪,水晶球从不欺我。”
“它说了什么?”杜巨源忽然哑着嗓音开口道。
米娜看了看王玄策。王玄策没动,眼睛也没眨,但好像使了个眼色。“它究竟说了什么?”杜巨源看着这两人,冲着米娜又问了一遍。他开始用力揉搓着右手食指上的绿玉扳指。
“灵光。他有灵光。红色的灵光。”
“什么是灵光?”李天水皱着眉头问。
“简言之,拜火教认为这世上有一些天选之人。他们身上覆盖着一层神赐的护体光芒,是神性的一部分。那光芒就是灵光。”
李天水愣怔着看着米娜。“你没弄错吧?”王玄策转向她道。
“她不会弄错,”杜巨源看着李天水,目光灼灼,好像忽然觉得越来越有趣,“贱内没告诉王公么?流落南海前,她来自沙漠深处,他们家族世代信仰‘祖尔万’,拜火教的时间之神,但在波斯视为异端。‘祖尔万’教派中的祭司皆为女巫。据说只有她们能看见‘灵光’。”
王玄策不说话,只盯着李天水,好像重新打量他。灵光?李天水忽然笑了,能见到明日崭新的日出就已经满足了。睡前他常这么想。在逻些城,他幼年的玩伴常常会神秘消失,仿佛被地窖里传来的阵阵经咒声吞噬。他在被暴怒的养父丢弃荒野时,也觉得明日很遥远了。
更别提更幼年时,他尚不记事时看见那可怕一幕。血红色的地面,一直在淌……
舟舱开始晃动,他觉得一阵阵晕眩。他深深地吸下一口气,听见达奚云冷冷道:“但方才在琉璃球中,我只看见了一片通红,红得像……”他看着米娜,没说下去。
“血。”米娜接着道,“琉璃球向来所见即所是,你没看错。会流很多血。”
“哈哈哈,”达奚云仰面大笑起来,“原来是血光之灾啊!我替你算了。”
李天水没理他。看着面前的酒杯,只有面前这杯琉璃盏盛着酒液,其余都是倒扣着。琉璃盏中的酒液也是血红色。他端了起来,将酒杯缓缓转动。“干净,清澄、透亮,”他慢慢道,“上好的西域红。如果是夜光杯就更好。”偏偏我不能饮酒,他咧咧嘴,觉得许多事真是荒谬得好笑。
“你怕了么?”达奚云恶狠狠盯着他,“敢赌你的命么?”他原本清俊的面容在琉璃艳光下显得狰狞。
李天水看着他笑了,仿佛达奚云的样子很可笑。“我和你赌别的。就赌你的背囊里,少了样东西如何。”
达奚云一愣,本能地摸摸行囊。行囊很鼓,黑铁棒也在,就穿在囊口。他“刷”地抽出棒子,看见李天水咧着嘴笑他,达奚云用棒子点向他面门,怒道:“贱卒!你敢诓我?”
李天水伸手,握住那铁棒另一端。达奚云猛地向后一抽,竟丝毫未抽动。达奚云的脸色变了。杜巨源也挺直了上身。李天水另一只手伸向长矮几下,摸出一物,“啪!”,他轻轻扔在了几面上。达奚云的眼睛发直了。
是一张鬼面具,鬼面青色,极狞厉。呲牙咧嘴的下颌密布着一圈猩红的胡须。
李天水看见达奚云忽然看了一眼小书童玉机。玉机就在李天水另一侧,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但没开口。“原来你还是个贼。”达奚云咬着牙道。
李天水暗叹了口气。若是我偷拿的,又岂会提醒与你?
“说得过去,是吧?我就是个贱卒,可便连宫中的千牛卫,不也带着盗贼常用的鬼面?”李天水咧咧嘴道。
“敢不敢跟我出舱?”达奚云猛地挺直了身子。
“有何不敢?”李天水晃着杯子,慢慢道,“但你最好别往外看。这时候你出去,我怕你在湖里看到些什么,腿先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