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小卒走?夕阳下,杜巨源转头望向刚在骆驼上睁开眼的王玄策,想了想,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昔日的西域传奇。两年前,他才从岭南回到长安。他层层打点才见到了从大明宫来的市舶使康蒲桃。他用一盒极名贵的龙涎香换了康蒲桃的三个字:武皇后。三个字,也是一条明路,回到长安的路。这条路,花费了他冒死出海赚到的巨万资财宝货,花费了他足足二十年。
在等待季风的几个月里,他遍访尚在京洛两地的父祖故旧,也尝遍了闭门羹。他并不怨愤,甚至不怪他们。他早已明白了他十岁那年阿父卷入的是何等祸事。他也知道他现在的身份,一个南海商人。就在他几近绝望时,大明宫的宫门竟然敞开了一丝缝。
“你记住这个字,”康蒲桃在他手心上写了个字,“把这个字刻在最紧要最隐秘之处。记住,当你看到了这个字,你就看到了自己人。”康蒲桃这时笑了笑,“你在长安再也不是无亲无故。”
杜巨源用尽全力稳住呼吸,缓缓点了点头。
两年间,他接过了宫中所有象牙珍珠珊瑚等南海奇货的买卖,但没赚到一文钱。他将每一个铜板,都用于收买低阶官吏,并秘密收集前朝勋贵暗中结成的“青雀”党消息。他干得很不错。他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那三个字上。他知道大明宫的主事人看见了。所以筹办此番绝密西行便落在了他身上。那次密谈,武皇后提及这趟远门的紧要性,只说了四个字:关乎安危。
如果她说了“关乎安危”,那便是关乎与她有关的所有人的安危。
当时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又兴奋得止不住地颤抖。他知道皇后看不见。但皇后一定早知道他就是个赌徒。所以,她又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另一件事,一件更隐秘更紧要的任务。
他一连数夜夜不能寐。他需要找到这支“商队”的领头人。当然不可能是他自己。他想到了王玄策,在那两年间唯一一个主动结交自己的低阶地方官。他从王玄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甘与欲望。他当然听过“一人灭一国”的传奇故事。但是王玄策已经老了。他不可能是大明宫想要的人。
直到他接到了这个任务,他和王玄策一拍即合。王玄策立刻谋划起了交通行程。在那间偏殿,皇后对王玄策也很满意,当即同意由王玄策选人定里程路线,杜巨源筹备商货钱粮牲畜。虽然杜巨源事后仍始终有些疑虑,但他在长安确实也没有更信任的故旧了。
这时他才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昔日西域传奇。在从长安出发的十日内,他就觉得王玄策有点怪,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阴沉寡言。他总是蒙着大半张脸,露出两只利眼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洞,看不出一丝情绪。
但无论如何,那十日急行风平浪静,就和当初他们计议得一样。直到此刻。
残阳再次透出云层,将这片望不到边的荒碛地染成血色。杜巨源猛地摇摇头,像是要将脑中不祥的感觉甩出去。
他们已经在驼背上走了一天一夜。杜巨源和王玄策约定轮流歇息一会儿,至少有一双眼睛盯住在队前牵着驼队缰绳的李天水。
一日一夜内,这人只歇了小半个时辰,吃了两片馕,步子始终未见减缓。他身旁,王玄策小书童玉机小步跟着,纤瘦的肩背上系着一个书箧。“商队”中只有他一人徒步,他坚持下骆驼,不顾护卫达奚云的再三拦阻。
在王宅后院密谈时,杜巨源就对这个玉机印象深刻。一路上,眼高于顶的达奚云在这个稚气书童前好像矮了半个头。此刻他大笑起来,好像这个小关卒说了什么笑话。这两人年岁相仿,但一个温润如玉,另一个则是粗粝陡峻的西北峭崖。
他好像对这个小卒毫无戒心,颇为好奇。残阳也将玉机背上的书箧敷上了一抹血色,杜巨源心里一跳。
王玄策为什么要将这么紧要的东西放在这小书童肩上的书箧里?他知道书箧里始终装着王玄策的笔墨纸砚。十五年前,王玄策借吐蕃兵平灭中天竺后,带回的《中天竺国行记》曾让他一度有机会单独面圣。他知道王玄策还想再赌一次。
但为什么要将赌注也放在那书箧里呢?
“王公,你觉得这次西行,会不会见血?”当王玄策的骆驼与他齐平时,他低声问道,但双眼仍看着前方地平线上越来越清晰的那条灰线。
“嘿嘿,”王玄策笑了一声,一阵风沙掠过,令他的嗓音更含混,“大明宫的买卖,那么好做么?”
当然不好做。即便离京后的十日昼夜急行,他们这六人走得异常顺利,但在官驿卧房小憩,杜巨源也不得一刻放松,时时留意着隔墙后的动静。那封“秘信”由王玄策收着,是在长安王宅内就说好的,但不知为何,近几日他越来越不放心。
或许是他觉得王玄策并不像他那般如履薄冰,裹上面巾后他就极少开口,看上去就像隔了一层什么。他一路上只做了两个决定:杂戏幻术更易掩人耳目;米娜可以作为他的副手。
虽然觉得奇怪,杜巨源也只能听着。毕竟他曾是威震西域的传奇使臣。
红日渐渐沉下去,祁连山脉暗影前方,那条灰线越来越清晰。杜巨源转过头,身后这队人的斗篷都染上了一层暗红色,他又摇摇头。
“是那里吧?”他手指着前方,问王玄策。
“想必便是吧。”王玄策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
“就是的。”十步外的玉机忽然转过了脸,朝着杜巨源俏皮一笑。杜巨源心里暗想,虽然装扮得很高明,但就这姿容也很令人生疑啊。
“原来那罗布淖尔就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载,‘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的莫贺延黑沙碛中。”杜巨源听见小书童接着道,语气掩不住兴奋。
“阿弥陀佛。这些年罗布淖尔又移开了,十年前小僧走玄奘旧路过莫贺延时,它还在更西北靠近西州处。”杜巨源一愣,向来从容温静的智弘和尚,嗓音似乎也有些紧张。
“竟是要走玄奘旧路么?”玉机背着书箧的细腰杆子挺得更直,仿佛更兴奋。
“我们本不必走的。”杜巨源喃喃道,嗓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
夕阳在祁连山脉落尽前,那条灰线被映出了点点波光。好大一片水,陡然现于黑茫茫荒碛地上。驼背上的六人一时都有些发愣。李天水甩开缰绳,大踏步向水边大片芦苇丛行去。
杜巨源看见那片芦苇丛里现出露出一顶又高又尖的胡商帽子。他左臂不由自主地抬起,又看见帽子下的那张脸,两道粗黑的浓眉和连腮乱糟糟的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就像蒙着面巾。杜巨源盯着李天水奔向那模样滑稽的胡人,看见他抬手做个手势高声道:“安菩老爹!”
那胡人走上前抱了抱李天水,随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李天水则嬉笑着捏了捏那张毛脸。骆驼上的人都下来了,看着他们互相拍打笑闹了一阵,随后李天水牵着安菩的袖子,就像牵着根缰绳,把他拉至杜巨源跟前。
“安菩,我朋友,”他看了看杜巨源,对王玄策略弯了弯腰,大咧咧道,“你们骑的骆驼都是他的,小舟也是他的。”
安菩挤眉弄眼瞅着杜巨源。杜巨源伸长脖颈张望了半日,皱眉道:“小舟呢?”
小舟在一片长得最高的芦苇丛后。安菩拨开芦苇,指给他们看时,杜巨源立刻明白这条船是刻意藏在这片芦苇后的。
舟身细长,头尾尖窄,站上四五个人就该挤了。杜巨源跳上舟头时,震得舟身左右晃动不已。“甚轻。”他冲着岸边喊道,随后开始细细检查舟头。
一根粗麻绳穿过船头尖的圆环,系在苇丛中一根竖起的木桩上。舟首地上还放着一根这样的缆绳,一圈圈绕着,就在两条长橹边。杜巨源将长橹捅入水中,又提起缆绳摸了很久。验完绳橹后,转身弯腰进入舟舱。舟舷呈微曲的弧线,所以舟腹比头尾宽大得多,但甚低矮。舟舱几乎占满整个舟腹,只两侧舷板边留一人宽的廊道。
杜巨源再次现身在廊道上时,不住地踩着舟尾的甲板,随后向王玄策点点头。他伸手拉着王玄策、米娜、玉机、达奚云一一拉上舟。看着行囊的智弘将箱囊扔上登船。舟身晃个不停。
“舟轻了些。而这湖看似很深,舟橹捅不到底。”杜巨源又指了指系着舟首的粗绳,那绳子一下下拉紧,“吱呀吱呀”地响。“水下还有暗流。”王玄策看着那箱囊堆在舟尾,若有所思。
这时杜巨源看见安菩老爹和李天水两人身后,那队骆驼跪伏下来,朝着西面,骆驼脸几乎埋进了地里,好像在朝着什么未知的神秘事物跪拜。
“它们怎么了?”杜巨源冲着他们喊。
李天水看看安菩,安菩撇着嘴皱着眉点点头。“晚上要起风,这些牲畜们已经知道啦。它们最熟悉这片沙漠。沙漠里的风,怪得很。”安菩的汉话每个字音都很清晰,只是调子异样。
“你们运气,今晚风向变了。从东南向西北,顺着风不摇橹,也能到西州。”李天水接着道。他的口音也有些异样,字音在他口中滚着出来。
杜巨源看着他,忽然道:“你不上来么?”
“按刘校尉的吩咐,我送各位至此地了,”越来越大的风沙中,李天水对着杜巨源叉叉手。
“有件事忘了告诉兄台,”杜巨源忽然笑了,他指了指王玄策手抓着一个打着补丁破布囊袋,道:“刘校尉以为,既是兄台毛遂自荐要带我们走。他想兄台连着在关下已经有二十多日,不是验关就是值守,该是烦了,想出去透口气。”
他看着李天水的脸色有些发僵,抬头看了看天,接着道:“天很快就黑了,兄台何不与我等同舟一游?当时在关上寻兄台不见,我与王公便擅作了主张,将兄台的行囊找了来。自然,校尉已允了你的假,他说关上本是轮值。”
李天水盯紧了布囊袋里露出的一册书。杜巨源笑呵呵道:“我和校尉简单收拾了一下,他说这些是你喝得烂醉也会抱在怀里的物什,我们便捎上了。”
最后一缕淡金色打在书封上“大唐西域记”几个遒劲汉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