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清楚了?”杜巨源关上房门,上闩,弯腰方跽跪坐在对面,王玄策便放下茶碗问道。
杜巨源点点头,自倒了一碗茶,闻了闻,喝了半口。“校尉叫刘猴儿,那个小卒叫李天水。”
“哈哈。这名字很不错。不就像个猴子。”抱着铁棒子守在门口的年轻武士忽然笑了。
王玄策盯了他一眼,道:“云郎去隔壁厢房守着吧。那里有女眷。”
云郎浑身松了下来,仿佛早等着这句话,但看了看王玄策的眼神,又叉手作礼,几步迈至侧房门前,轻扣了扣,有人略开了门,他一侧身闪了进去。
待那侧门重又合上,杜巨源晃着茶碗道:“前些年裁撤边军,刘猴儿是从边镇调过来的。不知是哪个军镇,据说已是个冲锋陷城的百夫长。在这关上很得人心。但是关上没人喜欢那李天水,除了……”
“除了刘猴儿。”
杜巨源看着碗里晃动的茶水,好像看着一碗美酒,他点点头,又道:“三年前,他从吐谷浑高原来这里。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据说无父无母,但能识字,能背诗,通吐蕃语,粗通粟特胡语。放浪不守军纪。常在值夜时溜去佛窟看壁画,或者找胡人喝酒喝到天亮,然后骑马醉醺醺地回关上。关卒说,刘猴儿常对李天水说,大好儿郎,怎地来了这里?都说只因为他识得几个字。”
“不止。”
“确实不止。”王玄策看见杜巨源这时抬起头,两人对了下眼神。王玄策搓着三根手指,笑了,杜巨源也笑了,道:“王公看出来什么?”
“和你差不多,这两人不寻常,”王玄策把手重又平放在茶几上,“李天水这个名字……也不像是个士卒的名字。”他依旧每个字都说得很慢,音调平正得有些生硬。
“记得王公日间说,赶路要紧,只要确定这两人没有什么图谋,便可。”杜巨源看着他道。
“你查得确实很仔细,比我想得仔细很多。”王玄策也是微微一笑。
杜巨源放下了碗,慢慢俯身凑近了王玄策,低声道:“因为我看见王公在那刘猴儿手背上写了一个字。可惜没认清。”
王玄策盯了杜巨源半晌,鹰隼般的眼里又泛出了笑意,也凑近了他,正要开口。黑漆漆的窗外忽然一亮,一条人影闪过窗棂,只一闪,又隐入窗外的暗夜。背对着门窗的杜巨源身躯一震,蹙眉盯着那里看,王玄策已站起身。他对着杜巨源低声道:“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隔着二十步远,王玄策就闻到了一股牲畜和马粪味,他停步,往那茅草棚子的方向瞅了一会儿,没见人影。他向左右瞅瞅,这片缓坡空地是三重驿馆后院,在军营另一侧。后院没有半点灯火,只有月光照出茅草棚的影子,就在伙房尽头。几个堆得高高的草垛子后,隐约能看出一条石水槽和伏低的马首。
“今夜你们一个也不要睡。子夜左右你会看见我。记住,就你一个出来,来马厩。”
但是马厩四周无人。王玄策认出了他们的马,就是在槽边饮水的几匹。其实很好认,驿马比他们骑的西域马矮小很多,看上去确实疲累不堪。只能听见山坡间的风声“呼呼”不断,还有马饮水的“啧啧”声。王玄策微合双目,等着,过了片刻,“扑棱棱”一声猝然响起。
王玄策睁大了鹰目,盯着那只鸽子的影子在草垛上空直飞向另一座山头的暗影。鸽子是灰色的,在暗夜中难以分辨。目送那鸽影消逝后,王玄策侧身,对着草垛子缓缓道:“刘兄可以出来了。”
草垛后慢慢转出了一个精瘦的身影,刘猴儿换了一声黑布紧身短衣劲装。双臂抱着肩头,微微仰着脖子,看着王玄策。
“是你约我来这里的。”王玄策平静地道。
“你是从大明宫里飞来的雀子?还是朝堂里飞来的雀子?”刘猴儿眯着眼道,“抑或是从军营里的飞来的雀子?”
“我只看见一只鸽子飞了出去。”
刘猴儿“呵呵”笑起来,“原来名震西域的王玄策还会说笑。”
“你既知我是谁,何必多问呢?”
“世事多变,王公,”刘猴儿叉手向王玄策作礼,“我们都听过你的威名,但也知道你太宗皇帝病重时,你举荐了一个天竺方士,据说是在吐蕃结识的,太宗皇帝服下药丸后,非但未复原,反而病得更重了……”
“你怀疑我是吐蕃的谍人,还是我转而投靠了当今皇后?”
刘猴儿仰面“哈哈哈”大笑起来。“有话直说,好得很,”刘猴儿收了笑,看向王玄策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玄策笑了,“你知不知道那份西域三十九处军镇关隘调防敕令。”
“宫里掉了的那东西,”刘猴儿盯着他道:“真是你们干的?”
王玄策微笑道:“上头也有你的名姓。”
刘猴儿一愣,旋即又大笑起来,“王公果真英雄了得。”
“玉门关同样藏龙卧虎。”
刘猴儿又是一愣,他挠挠头,许久,皱了眉道:“你说……李天水?”
王玄策没说话。
刘猴儿垂头不语,过了会儿,又看向王玄策道:“他不是‘我们’的人。”
“我看得出。”
“你信得过么?”
“你信得过,我便信得过。”
刘猴儿点点头,“今夜就走,现在就回去收拾箱囊。马不要了,跑不动了,他会带你们走一跳绕过莫贺延的秘径。辰时正,关驿下有个小山坡,他会在坡上点火,容易辨出。过所已经盖了印。”他递给王玄策一叠文书,“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为什么要连夜走,是么?明日一早,从凉州来的巡防御使就到。长安的那个妇人这几日盯得很紧。你们这队人的过境文书李天水已经改过了,可疑之处全抹了,”他“嘿嘿”一笑,“你莫怪他,你们确实很可疑。”说完便转过身。王玄策看着一只鸽子掠过驿馆上方,忽道:“只有一句话。”
刘猴儿停了步。
“我只写了一个字,你不怕我诈你么?”
刘猴儿转过头,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入夜后不久,我收到了信。信里说近日会有支奇怪的‘商队’从长安来,六个人,让我务必放行。因为里面有‘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