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龙朔二年十月初十,辰时。沙州敦煌县西北一百五十里,玉门关。
天刚蒙蒙亮,关隘下已排起长龙,多是走夜路赶至关下的驼队。杜巨源看了看前后,都是粟特驼队。驼队头领“萨保”们一个个下了骆驼,在关门下“胡噜咕噜”地念着拜火教祷词,双手紧握在胸前,凝视这依着峭壁陡然竦峙于茫茫黑戈壁上的八百年雄关。一阵风沙掠过,杜巨源眯了眯眼。莫贺延沙碛的细沙在关下浮动成一层昏黄色沙雾。他在锦缎面巾后叹了口气。秋冬之交这条道不好走。但他得到消息,一连几日,等在关下的商队都挤满了山谷。有些驼队当日通不了关,便在谷底和缓坡间宿营。他当然知道原因。
日夜换马急行十日后,他们已经到了大唐河西走廊的尽头,亦是中原通往西域最靠西也是最紧要的关口。
但今日验关的士卒像是不急,勘验过所异常缓慢。杜巨源看了看关口核验的士卒,有半里地远,又望了望天,随后看向身后的中年蒙面人。那人也已下了马,他对杜巨源点了点头。
背着手绕至关门前时,杜巨源才看清了验过所的士卒是个俊秀年轻人,他在一张矮几前交腿端坐,凝眉看着一张文书,随后将那片纸递给了身后骑着马的甲士。那人瘦猴子一般,仿佛缩在甲胄里,但持着马鞭的手掌利落地抖了个鞭花,一支大驼队慢慢通过。
甲士调转马头看向关上,趁着这当口,杜巨源背着手踱了过去。验关的年轻人留意到杜巨源从缓坡走近时,放下手里的笔盯着他看。这时杜巨源堆着笑叉手向验关关卒弯下腰。一张折纸恰在他俯身时从镶了金边的翻领里落下,落在那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拈起了那张纸,杜巨源嘴角挂着笑,等着那年轻人的反应,他很清楚纸上写着什么:
“王玄策,年四十三,洛阳人氏,融州黄水县令,后迁朝散大夫,致仕。自长安西行,经,至西州官驿。百戏、丝绸、南海香料商队。”
最后是一串驿馆关隘泥章印。杜巨源盯着那军士,但那士卒只是将这叠纸拈起,递回给杜巨源。杜巨源接过后,看见年轻士卒的一根手指指向黄蒙蒙的队伍远处。那意思已经很清楚。杜巨源面上仍带着笑,看了那士卒片刻,背对着后头经过的驼队,又拱了拱手。没人看见一颗珍珠从他左手袖子里落入矮几堆叠的文书上。除了那年轻人。
年轻士卒又拈起了那珠子,仔细瞅了瞅。径长两三寸的南海珍珠,在尘雾中莹莹有光。他忽然转头喊了一声。骑马甲士回过头。士卒拈着珠子道:“袖里暗藏了弩机,珠子是饰物,另一只手上的绿玉戒指,其实是弩机扳指。袖弩是违禁物。此人欲行贿。”士卒嗓音清亮,但汉话有些怪异。杜巨源有些发愣,他看见那校尉的鞭子抖得笔直,正指着自己鼻尖。
“兄台,有胆啊,在我眼皮子底下,”精瘦的校尉“嘿嘿”一笑,转向那士卒,“去呼几个兄弟过去,把他们的箱子带过来。就此地开!”
“不必,箱子我们带来了。”杜巨源指了指身后的五个人,有男有女,有僧有俗,皆蒙了面,直直地盯着校尉和那年轻士卒。校尉微微皱了眉,杜巨源又微微一笑,他知道一般商旅见了军士目光难免有些畏缩。
“他的弩机是杂戏所用,将官若不信,我们此刻便可演示。”开口的中年人目光阴沉,就站在这队人最前头,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极准,腰背挺直得像一根铁枪。杜巨源忽然感觉有些怪。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
那年轻士卒的目光从琉璃珠上抬起,看了看校尉。校尉似乎饶有兴趣,定定看着中年人,眸子极快地转了一圈,咧开了嘴,“那你们给兄弟们演一个。”这时关上又下来了七八个军士,后头的几至驼队也靠拢了过来,戴着尖顶高帽的粟特商人围了半圆,探头张望过来。
这圈人中央,杜巨源已经平举手臂。日光炽热起来,他的袖子内有什么在闪,光点正对着中年人身侧的一个妇人。
那妇人方才从队中走出来,校尉便看见两点黄褐色的眼眸,像波斯猫仿佛在日光下变色,在深眼窝里闪着琉璃般的光。她的面庞虽大半隐于斗篷圆帽的阴影里,但一望这眼窝和白皙高挺的轮廓便知是个胡女。校尉瞅了她半晌,听见杜巨源笑着道:“这一箭出去,她若没死……”
“我便信你们是个杂戏班子,但这些箱子……”
“西域路长,只有到了大商埠才能卖些贵货。许多穷僻城镇便只有靠耍宝赚些盘缠钱。”杜巨源叹了口气。
“货箱数目、杂戏事宜,也须与过所对上,”校尉眯了眼,似乎很期待将要发生的什么,他马鞭指了指那胡女,“那若她死了呢?”
“简单。我乃杀人贼,可捕可杀,同行皆同犯,连人带箱货立行扣押关上,只听将官发落。”
校尉扫了一眼那队人,每个人的脸和身形都裹在一件连帽至踝的大斗篷内。没人动一动。他点点头,仿佛满意了。就在他点头那一瞬,只听“咔”一声轻响,外围驼队商人们只见有道黑影在风沙一晃,稍纵即逝,反应过来时,一支三寸余长的黑铁箭已贯入那胡女蒙着面罩的口中。
人群未及惊呼出声,那胡女已扯下面巾,铁箭的箭簇正死死咬在她齿间,忽然对着校尉微微一笑。
校尉的双目发直了。射出袖箭的杜巨源忽然也有些恍惚,他想起了经过沙洲城外敦煌佛窟时,他们下马看见壁上的妖艳魔女。
胡女的两根手指已轻轻取下短箭,随即就地旋转一圈,猩红色的裙裾散开,优雅轻盈如转动中的一朵红莲。校尉忽然觉得她眉目虽媚人,身段却有股贵气。鼓噪声响彻山谷。只有年轻士卒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胡女慢慢退回去。
校尉眯着眼转向杜巨源,正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可否先验关?”杜巨源堆着笑道。
校尉瞅向排在后面一队驼队。是个相貌贵气的山羊胡老者。他略略欠身,道:“若是这些人急着赶路,我们可以等。”他的汉话带有胡人常有的顿挫口音,但极有礼。
校尉又看那士卒。那人抿紧了嘴,像在找着什么,最后盯住了离他们最远的那口箱子。校尉眼眸子一转,摆摆手,马鞭指了指那口货箱,“开箱!”
杜巨源微蹙了眉,看了那口箱子,道:“有何不妥么?”
“开了再说!”
是一口油布包裹的箱子。两侧露出的箱板由油亮的原木嵌条拼嵌而成。箱子八个角皆镶着黄铜片,只有上方箱板的两个铜角带着锁。杜巨源看着这箱子,有些无奈道:“只是口道具箱子,将官一定要看?”
“你说呢?”校尉怪笑一声。
杜巨源叹了一声,走向那中年人,伸手。那人掀开斗篷,从皮革腰带挂着的小囊中取出一枚铜锁钥。校尉眯了眼,那腰带的带钩是玉制的,而小囊是丝制的。
驼队中有人发出“啧啧”声。杜巨源看见校尉转头去寻那验关的年轻士卒,士卒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中年人。校尉硬着脸,大喝一声:“速速开箱!”
杜巨源掀开箱板后,关下忽然就陷入了沉寂。那士卒感觉自己心头猛然一跳,随即,在猝然炸响的惊异声中,那个美艳的胡女从箱中施施然起身,向四周惊呼的人们欠身致意。
杜巨源脸上还挂着无奈的笑。这时那年轻的验关士卒忽然起身,走向那口箱子。胡女已经跨出箱子,士卒盯着她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名字?”
“米娜。”她的嗓音沙哑,只两个汉音,听起来就带着股魅惑。
“过所。”他瞅着她。
“在我这里。”杜巨源手握着一张纸递过来,嘴角还含着笑,眼神却像两枚钉子。
士卒不再看他,接过,上下看了一遍,又看了看那胡女,走向那口箱子。箱盖子还开着,里头是空的,士卒绕着箱子转了一圈,俯下身,手指摸了摸嵌条的缝隙,随后拍了拍四面箱板内壁。
木板皆是实木,他伸手进去,逐一摸着四角。打马凑过来的校尉看见箱内四角也镶了铜片。这时,士卒的手停下了。
七八十道目光中,他直起身,手指夹着什么,走向那校尉。他已经下了马,从士卒手里接过时才看清了那东西。它在风中不住飘动,在日光下闪着光点,红色的光点。一根火红色的毛发。那校尉看了许久,转向士卒,低声问道:“长安来的鸽书上,是这么写着的么?”
“你没记错。我读给你听过。”士卒咧嘴笑了笑。
杜巨源不笑了,他看着校尉忽然转过身,目光先扎向自己,停了许久,随后一一扫过身后这队人,他没转身,但知道校尉的眼睛最后停在了米娜脸上。他听见米娜轻笑了一声,猜想他的神情仍一如往常般暧昧难测。校尉用马鞭指着她头巾,道:“除下来。”
杜巨源忽然横在了两人,“将官,究竟有何不妥?”他的嗓音仍很温和,右手已叠在左手手腕上。那校尉瞅着他的左手,忽然校尉“嘿嘿”一笑,瞪了眼,道:“近日严查违禁军械及敌国谍人,长安来的旨意,你是要拦阻么?”
“贱内是违禁军械还是敌国谍人?”
“她是你妇人?”校尉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杜巨源撇了撇嘴,像是勉强要挤出一丝笑。校尉又“嘿嘿”一笑,道:“那须要她除下头巾验过才知。”杜巨源皱了眉,方要说话,身后的米娜忽道:“无妨。”她一抬手,红光泄出,火红色的明艳长发瀑布般垂了下来,衬得她面庞更如羊脂般白腻。
又一阵“啧啧”声从他们四周观望的驼队人群中响起。
“这妇人先绑了,押入仓房,”校尉用马鞭点了点米娜,随后又指指杜巨源和他身后的中年人,“这些人押入关驿,”他又指着那些箱货包囊,“也扛进关驿,别漏了一样,先别打开,等我们细细查验。”随后,他对着外围越挤越多的驼队大喝一声:“今日闭关!”
关下人群骚动起来,胡人们用力挥动着手势,“嗡嗡嗡”的抱怨声迅速从关下传向队尾。那校尉用力挥鞭子,地面“啪啪”炸响。两个军士拉着绳索冲向米娜,挡在她身前的杜巨源两只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地迎着他们。“阿弥陀佛”,有人宣了一声佛号。校尉一愣,刚转头,便听见一个冷冷的嗓音响起,“你们是兵是贼?”
校尉向那说话的人盯过去,是个虎背狼腰的高大年轻人,脱下斗篷,露出紧身武士装束。他手里握着的铁棒子一端点地,看去很沉。“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校尉俯身向他眯着眼道。
“劫财劫色,谋害商旅,你们是兵是贼?”那年轻武士一双俊目冷冷地斜睨着他。杜巨源急转过头,冲他连使眼色。校尉却笑了,点点头,道:“好得很。先绑了他。”
他挥了挥鞭子,那两个关卒挺矛转向他两侧,武士的黑棒子已平举胸前。矛尖自两侧刺过来时,那武士轻轻向上一挡,“当啷当啷”,两根铁矛落地,六七根铁矛迅速围了上来。
校尉忽然吹了一声呼哨,关楼上有人露了头,随即不见。
中年人走了过来,高举那根挂着丝囊的皮革腰带。
“蹀躞带?还是带玉的?早看见了,现在来献宝?你是中书省还是门下省的高官?”校尉眯眼看了一会儿,笑了笑,忽然厉声道,“还是被你们这窝贼劫盗的京洛贵人之物?”
中年人解开了一个丝囊。矛尖向后退了两步。校尉举了举鞭子,关卒们定住了。校尉道:“怕什么?顶多藏着只乱党的鸽子。”
那中年人随后从囊袋里取出一卷纸,递给那校尉。卷纸两头缠了黄丝绢。校尉接过时,中年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校尉愣了愣,忽然下了马,将那卷纸递向身后,道:“拆了看写着什么?”他的嗓音忽然有些哑。
始终盯着这队人一动不动的士卒接过纸,摸了摸那两条丝绢,道:“拆不了。”
校尉转过头,看着士卒,道:“真的么?”
“真的。”
杜巨源抱着双臂,淡然地看着校尉眸子连转四五圈,听见他道:“看过他过所么?”他指着中年人,却对着身后道。
“我想他叫王玄策。”沉默片刻,那士卒懒懒地道。
“王玄策、王玄策。”校尉默念了两遍,“一人灭一国的……”
“就是。”那士卒咧咧嘴道,“原以为拿这名字吓唬人啊。”
校尉瞪了他一眼,忽然在空中挥了个鞭花。矛尖“唰”地收起,关上下来的弓弩手也退了回去,他把那卷纸又递了回去,“去上头验关如何?”他仍笑着道,但已经没了方才的阴冷之气。
“我们赶路,劳烦将官快些。”这时杜巨源忽然又笑道。
“不急,你们的马已经跑不动了,”年轻士卒看着他,指了指这队人身后,五六匹马已经跪伏在地,不住地喷着白气,“而且你们须要去镇上换骆驼。”
这时风沙越来越大,关下的长队已经散去大半。校尉看看天,捂住嘴道:“关营里还有哪些多少空房?”
未等那士卒回话,杜巨源笑着道:“不是还有个空关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