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船影慢慢沿着那水道漂流过来,不一会儿就能看出舟面上同样蒙了一层牛皮,牛皮在月光下亦是暗红色的。“没有木傀儡。”王玄策哑嗓子低声道。“那不是木傀儡,”书童玉机嗓音更低,“像是某种祭祀仪式。”杜巨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右手托着左臂,死死盯着慢慢驶近的小舟。
“在动!”玉机忽然惊呼出声,李天水心头也是一震,“那牛皮在动!”
月光下,李天水看见深红色的牛皮一鼓一鼓。他记得先前小舟上蒙着牛皮死死绷着,像具古尸那样一动不动。
“上回来的是条无人舟,这回来的藏了人。”杜巨源冷冷道。小舟漂近的速度越来越快。杜巨源前倾上身,微微撩起袖子。袖口闪着金属的光点,就对着那舟上的牛皮。
李天水忽然蹿了过去,跃至杜巨源身前伸手一拦。杜巨源本能向后跳了一步,左袖内的亮光对准了李天水的前胸。达奚云的铁棒子向李天水猛地一捅,被杜巨源“啪”地抓紧。“云郎莫动!”他没回头,紧盯着李天水,道,“阁下何意?”
“你别放那玩意儿,”李天水抬了抬下巴,点点他左袖子,“我去看看。”
“你去?”杜巨源瞥了眼那来舟,“你怎么去?”
“借把刀子,要快,”李天水瞥了眼那舟,伸出手掌,“再近就危险了。”
杜巨源盯着他。“给你一把刀?”身后的云郎狂笑起来:“你以为我们蠢得……”
寒光一闪。李天水一招手,接住了刀柄。玉机镇定地看着李天水,道:“快去!”
李天水瞅了瞅手里的刀子,刀身甚窄,但有两三寸长。刀柄像个头钗,像孔雀翎。他看了看玉机,咧了咧嘴,吹了声口哨。刀子是从这小书童鞋袜里拔出来的,动作实在快得很。只一转念间,他已一跃跳上了舟头两侧的舷板。
听声响达奚云和杜巨源紧紧跟在他身后,但他没转头。他知道他们的兵器指着自己的背脊,盯着自己屈膝,背脊拱起,随后像张满的强弓忽然松开时弹了出去。
他落在那条蒙着牛皮的小舟上,两只脚正好落在两侧舟舷上,稳得像站上去一般一动不动。但这时那小舟晃动起来。他压低了身形,稳住身躯,随后伸出那刀子,慢慢刺向身下的牛皮。
此时两舟相距只有五六尺了。那层牛皮已隐约闪动着淡淡的红光。
窄刀子“噗”地刺入,只半寸,随后是“嚓——”的一声。刀刃迅速割开了一道长口子,一两尺长。李天水沉着腰,跨在古舟两边,紧握着刀一动不动,等着。
没有动静。原本不住鼓动的牛皮反而安静下来。停了片刻,李天水将要沉得更低,将刀尖慢慢刺入裂缝,正要拨开。他听到了一种声音,是啜泣声。
***
“是波斯锦么?”王玄策收回目光,看看杜巨源道。
“可能是最细最轻的蚕丝,染的是赭红色,这么艳的赭红很罕见。”杜巨源俯身盯着那妇人,鲜红的连衣丝裙紧紧贴在她身上,但自裙摆向上撕成一条条的。牛皮下,反绑住她手足的碎布条就是从她袍子上撕扯下来的。有些自下摆撕至腿根。她腿股夹紧了,长裙已遮不住的双股一阵阵颤抖。她的脸更是全无血色,一双失神的美目惊惧地盯着杜巨源,两臂护紧了胸腹的玲珑曲线。
“碎花可能是金粉,也可能是贴金箔,极难的工艺,最好的丝绸,极精细的织工,缺一不可,”他又盯着她布满锦袍上下的碎金花细看,那妇人蜷成一团,背脊已靠上了舟头的舷板,无法再退,她缩起了双肩,双唇不住发颤。李天水听见了她牙齿打颤声。
“只是个寻常妇人。她吓坏了。”玉机忍不住道。他蹲下身,柔声对着那妇人道:“别怕。我们不是歹人。谁令你这般恐惧?”
李天水忽然觉得他的嗓音就像溪流一般清冽悦耳,但似乎未能缓解那妇人半分惊惧。她抖着发紫的嘴唇,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不是寻常妇人。”杜巨源摇摇头。“连寻常西域贵妇也不可能。”
“鲜红的波斯锦,通体饰以碎金花,在西域只有两个王族啊,”王玄策搓着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是龟兹金花王室,另一个……”
“波斯萨珊王室,”杜巨源缓缓接道,“王公再看看她袖口。”
妇人的袖口织了一圈金丝纹饰,以六颗圆珠子圈起的一个个小圈内,织的是金色的对鸟纹。不明显,但李天水割开她手腕上的布条时就看清了。这是最上品的波斯锦联珠纹,养父说过。
王玄策收回目光,对杜巨源点点头。但王玄策摇摇头,道:“不是她,一看就不是。”
“我知道。”
“王后……王后……”这妇人这时忽然开了口。王杜二人猛地转过头,像两个木偶人忽然被看不见线一拉。连始终瞪着李天水的达奚云也转过了脸。
“王后……王后……王后……”她反复念叨着这个词,只有这个词。
“莫急,莫怕,慢慢说。”玉机蹲在妇人身前,柔声道。
那妇人猛然抬头看着王玄策。李天水看见她眼里陡然放出了光。
“你们是来寻王后的么?”她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但那嗓音还在打颤。
“你是王后的什么人?”王玄策哑着嗓子道,他蹲了下来,始终暗淡的双目忽然有了神。
“你们是来寻王后的……你们是来寻王后的……”妇人喃喃重复着,忽然又睁大了美目,大声道:“你可是玄策王公?”
“商队”的人都围拢了过去。李天水方动了动腿,达奚云的铁棒子捅了过来。李天水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盘腿坐下。
那妇人饮了两口玉机递过去的清水,仿佛平静了一些,不再一阵阵颤抖,只是胸口急剧起伏。“我便是王玄策,”王玄策看着她喘匀了一些,道:“你是王后的何人?”
“我是王后的侍女,我唤作萧萧,”那妇人的眸光在火光下闪动,“高昌王后,亦是波斯国的公主,她一直在等着……你真是玄策王公?”
王玄策转向杜巨源,伸手,杜巨源从那妇人脸上收回目光,将右手弹入翻领。摸索一番后,模出一叠折纸。王玄策展开,指着一行字,伸向她面前,方要开口,那妇人忽然掩面而泣,背脊不住耸动。王玄策没收手,就看着她哭了片刻。那妇人擦了泪,道:“玄策公见笑。萧萧识得过所上的字。”
王玄策收回过所,催促道:“遇上了什么变故?王后何在?”
“吐蕃……吐蕃人……那些魔鬼……”萧萧再次捂住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玉机伸手欲抚她背,她忽然一让躲开了。玉机一愣。这时王玄策缓和了声气,道:“你遇上了吐蕃人。他们撕了你的袍子,绑了你,将你塞入这小舟内,是么?”
萧萧捂着脸,点点头。
“他们为何绑你?”
“恶鬼……他们……不是人……吐蕃人……杀活人……生祭……”萧萧又只能断续说一些不连贯的词。李天水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远远望着舟首,那妇人被王玄策和杜巨源的肩背遮住了。自那昏厥的妇人被带上小舟,这两人就围拢了她。
小舟解开绳索,再次向前后漂走后,李天水忽然就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
到底什么事不对劲呢?
“你是如何遇上他们的?王后何在?”过了一会儿,王玄策又道。
“我……我给王后带信,这几日,王后已知事急,吐蕃蛮子……已现身她的住处周围,她要我带信,带给西州城外,阿萨堡内的,暗藏的火祠堂,就是他们拜火教的祠堂。但是、但是……到了那里……那里的祠堂内已经藏了……”她又捂紧了脸。
王杜二人又迅速对视一眼。“王后令你带的书信,还是口信?”王玄策急道。
“信……有封信。在披风暗兜内。被那些……那些恶鬼……抢走了。”
李天水看看那两人间隙处露出撕烂的红袍子,又看看那两人的背影。不对劲的感觉更强了。他觉得他们的样子古怪,他回头看看米娜,想找找她手里能预警的琉璃球。
米娜就在王玄策身后三步外,看着他发呆。琉璃球不在她手上了。李天水觉得越来越奇怪,他忽然开口道:“你看见他们生祭活人了么?那些吐蕃恶鬼?”
萧萧愣了愣,她放下了捂脸的手,直起身子,盯着李天水,但目光在抖。
“噤声,你这头蠢驴!”达奚云在李天水鼻尖抖了抖铁棍。他只冷冷扫了达奚云一眼,又高声道:“是你亲眼看见的么?”
这时王玄策和杜巨源都转身看着他。“与你无干。”王玄策对着他缓缓道。
王玄策转过身,将那哑嗓音尽量柔缓,道:“你送信去阿萨堡,发现阿萨堡周围的居民都死了。吐蕃人干的,是么?随后你去暗藏在阿萨堡内的火祠,发现你要找的人也死了。他们的死法都很像吐蕃人的活祭,是么?随后你也遇上了这些恶鬼,随后就……是么?”
萧萧不住地点头,同时身躯又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李天水瞅瞅杜巨源,他看见这魁梧的南海商人神情肃然,一反常态,挺直了肩背,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对着不存在的神祇一动不动。
“那么,王后此刻仍居于西州城内的高昌故城宫么?”王玄策接着道。
“想是不在了,”萧萧摇摇头,“她令我送信后再勿返回故城。找个可靠之处藏起来。若要寻她,便去阿萨堡的一个秘密藏身点……”她住了口。
“有人知晓阿萨堡是何地么?”王玄策大声道。
“阿弥陀佛,小僧听过那地方。”智弘用仿佛在讲经的口气缓缓道来。李天水这时才发现他始终靠着右侧舱壁盘腿坐着,几乎隐身于所有人目光的死角。
“此堡原是故高昌国军堡,建于莫贺延沙碛西北边缘,扼守东入高昌必经的大海道。可怜堡中高昌戍卒,夜夜闻听自大漠深处,传来阵阵鬼号般的声响,恐惧不能寐,便集资在堡内修筑了几尊大佛龛。
之后唐灭高昌国灭,戍堡遂废,却作为佛窟大兴。往来大海道的客商,无不要去堡内祈福礼佛。五年前平定西突厥后,天山北面安靖,走大海道的商队越来越少,那佛窟堡垒的香火便渐渐稀落下来。
近年已经是座废寺,这位女施主说火祠藏在里头。倒是合情合理,拜火教的许多隐秘祠堂,就藏在无人居住的内。”智弘最后道,“而在这片大湖边,又方便往来交通。”
“‘阿萨’是粟特话,魔鬼的意思。”一直站着不动的米娜没来由地加了一句。
舟上静了下来,王玄策拧着眉头看着萧萧。
“好得很!”李天水忽然大声道,“现在舟首的方向,就是直直朝着阿萨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