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萨堡
宇文欢2024-11-18 15:333,556

  东面遥远的天际线从暗灰色变为鱼肚白时,李天水强撑精神,用早已模糊的意识望向四周,淡薄的晨雾能看见远远近近那些露出水面雅丹上的色彩。昨夜它们还是仿佛浮动着的可怖暗影,此刻像一座座上了釉彩的小佛塔,星布于水上。新的一天了。

  昨夜像一场噩梦,一场异常清醒的噩梦。他的目光又转回了那个轮廓越清晰的穹顶。阿萨堡就突兀地矗立在对岸这片光秃秃的荒碛地,随着舟底的水流慢慢逼近,外围的箭楼、暸望塔和外墙早已是残垣断壁。如今只有这座主堡。

  李天水揉揉眼睛,淡淡雾气后的外墙上浮雕着的莲花和佛像,已经漫漶不清。他又揉了揉酸胀的右肩时,靠在那里的玉机恰好醒转过来。睁开眼后,那小书童一动不动地朝着对岸看了许久,撑着身子跽坐起,朝着李天水嘟起嘴道:“不是说看见岸了就叫醒我么?”

  “我听你一边说着梦话一边笑,一边还流着口水,怎么忍心叫醒你?”

  “我一边说着梦话一边笑?”小书童的脸忽然红了。

  “对哦,”李天水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凑近他,低声道,“是不是做了春梦?”

  “你……”玉机向后退了一步,乌黑的双瞳瞪大了,双颊绯红。

  “对哦,你说的是‘阿爷阿娘’,那我误会了。”李天水笑嘻嘻道。

  未料玉机的脸色刷一下变白了,眼神也变了,极警惕地盯着李天水。

  李天水一愣,随即咧嘴一笑。这小书童亦是个受命运搓磨的可怜人,同自己一样。他忽然有些心痛,但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咧开嘴笑一笑。

  “我在、在梦里,还说了什么?”小书童没笑,他盯着李天水。

  李天水摸摸鼻梁,“含含糊糊啊,只断断续续地喊着‘阿娘、阿爷’,还一阵一阵笑。算我错了,不该听你梦话。”

  “你确实错了,”杜巨源的嗓音在他身后冷冷响起,“我可以和你打一个赌。”

  “赌什么?”

  “赌你回不去了。”

  “我要回何处去?”李天水抬头看天,东面极目处已经隐约浮起金光。

  “你的吐蕃主子。你回不去了。想不想听一句忠告?”杜巨源的话像刀子扎心。但李天水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是吐蕃谍人?”玉机转向他,睁大了眼。

  “你看得出么?”

  玉机摇摇头。“我只看得出你确实是个孤儿,”他定定地看着李天水,“你养父是个吐蕃人,也已经死了。似乎他待你不好。或者你觉得不好。”

  李天水有些发愣,他看见玉机眼里有金色的光在闪动,忽然感觉到这小书童的眼里藏了许多事。

  “吱呀”一声舱门被推开。李天水听见王玄策的脚步声,像是木头点地。随后是智弘,几乎每一步轻重都一样。随后是云郎轻率的步子。随后是米娜的轻灵的步子。是按他们的座位顺序,李天水心中一动。

  舟头微微一沉。这些人坐在了杜巨源身旁。李天水瞥见达奚云想要对玉机说什么,但小书童又闭上了眼,随后将后背靠向李天水肩膀。达奚云另一只手一下握紧了铁棒子,狠狠瞪着李天水。但李天水转头看向跟着米娜最后走上舟首的萧萧

  萧萧的容颜像萎败的春花重又盛开,已有了血色,明艳的美目顾盼间仍显惊惧。她碎烂的波斯锦袍上披了一层斗篷。他听见王玄策道:“前头就是阿萨堡?”

  “就是,”萧萧低声道,“沙碛边缘只有这座堡,和坎儿孜井口。井水供两三里外的小镇灌溉饮用。”

  “坎儿孜井?”

  “地下井渠。西州极旱,缺水,州人挖地造渠,引入天山雪水。”

  “那些死人,”玉机忽然开口,“我们昨夜在湖里看见的那些死人。是镇上的么?”

  萧萧睁大了眼,看了玉机片刻,缓缓点头,没说话。玉机也没再问。“镇上有座官驿,”过了一会儿,萧萧道,“你们可去那里打听。”

  “但那官驿可还安全么……”玉机又问,但王玄策忽然插口。“当务之急,是阿萨堡。”王玄策盯着那在雾中看上去越来越高大的阿萨堡。

  “不急了,”杜巨源忽然道,“下去后跟着她走就是。”

  王玄策看了一眼杜巨源,缓缓道:“杜郎,昨夜你始终未开口。不似你平日啊。”

  杜巨源瞅着萧萧,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始终有一件事不明,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小娘说吐蕃人形同禽兽,但昨夜怎会,呃,逃过此劫?”

  “……郎君何意……啊……”萧萧低下头,她瞬间羞红了脸,双臂再次护紧了胸腹。她不再说话。

  “阿弥陀佛,”智弘忽然微微一笑,“若杜郎,小僧倒可代为解答。”

  “哦?”杜巨源转脸看向那僧人。

  “有劳萧娘转过身,”智弘对萧萧温静一笑,那妇人仿佛平和了一些,依言转过身,“杜郎看这里。”

  所有人都盯着智弘手指之处。撕烂的赭红色裙裾像破碎的花筒,萧萧秀美洁白的足踝裸露其下。杜巨源前倾了身子,紧紧她足踝。

  “是那字符,是那‘卐’字!”距萧萧最近的玉机最先惊叫出声,“倒转的‘卐’字。”

  那个“卐”字印在她足踝上方,像市集中牲畜身上的印迹。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萧萧扭着脖颈注视着那里,脸色忽然又灰下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随后她拼命那手搓着那足踝。

  “是印章印上去的。”杜巨源缓缓道。

  “法师是何时……”王玄策抬头盯向智弘。

  “就在方才,天还未亮,小僧醒来欲做早课。在舱内的灯火下猝然看见。”

  王玄策搓着手,过了许久,问道:“法师以为这是何意?”

  “阿弥陀佛,小僧对黑教略知一二,恐怕这是献祭品的意思。”

  “献祭品?”

  “就是这位女郎,以及她的这身丝袍,皆是祭品。将要敬献给附近的黑教大巫师和他们的凶神。”

  “黑教大巫师就在附近?”王玄策的嗓音有些变了。

  智弘未再做声。异样的感觉又来了,这回他知道为什么。

  昨夜将这妇人从牛皮下救出时,被碎布条紧紧绑缚的足踝上,他没见有“卐”字印迹。

  上舟后,这妇人始终将双足蜷缩在腿下。其他人肯定没发现。

  这时李天水猛地甩甩头,与我无干。他已经决定要从这桩事里脱身出去。

  但经过昨夜之事,他还回得去么?他还记得养父信上写的指令。只有两句话。

  “扣下那些货箱,秘密送至阿萨堡,或者,将他们引向阿萨堡。”还有一句什么,他忘了。

  阿萨堡就隐藏在迷雾中,与舟头只隔着两三丈水。但昨夜他做的那件事,按吐蕃人的说法,是结下了血仇,是人人可杀的叛逆者。李天水看着看着外墙上愈来愈近的斑驳的龛洞,药就藏在那里。

  恐怕没有下一盒了。

  杜巨源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小卒!你若要与我同行,与我一同解下这条缆绳。要靠岸了!”

  李天水心头一跳。达奚云“噌”地跃起,大声道:“杜郎,你要与这竖子同行?”

  李天水一声未吭。“也好,”达奚云冲着他恶狠狠道,“靠岸后,随我先下船。敢么?逃卒,懦夫!”

  玉机要开口,李天水拍了拍他肩头,转向达奚云道:“你姓达奚?”

  达奚云一愣,随即嘴角一扬,傲然道:“是又如何?”

  “代郡郑国公达奚武之后?关陇军功世家高姓?禁军千牛卫?”

  “哼,凭你也配提?”

  “我有个忠告。”李天水盯着达奚云的眼睛,“如果你此番还能活着回中原,回京洛,再也别离开京洛两地半步。达奚这个姓,会害死你。尤其出了玉门关,这个姓非但一文不值,反而会让你死得很快。因为没有这个姓的人,至少更清楚自己的斤两些。”

  “嘿嘿嘿”,达奚云怒极反笑。“噌”地他抽出了那铁棒。玉机叫声响起时已经来不及了。那棒子“呼”地冲着李天水脑门抡下来,劲道十足。“砰”,达奚云仰面一倒。“当啷”,将将砸上李天水发髻的黑棒子脱手而出,砸上了舟头舷板。

  达奚云的身子晃了晃,重重倒下。李天水收回拳头,他只出了一拳,身躯不动。几乎看不清的一拳,后发而先至。舟头上的人都没动,盯着他,除了玉机。玉机俯下身,翻开达奚云的眼皮,又摸了摸他的鼻梁。李天水淡淡道:“不用看。死不了,骨头也没断。半个时辰就能醒过来。只是个忠告。”

  玉机瞪着他,李天水望望对岸,弯腰拿起一圈缆绳,道:“对你我也有个忠告,”他将绳索穿入舟头的铁圈,打结,道,“别进那阿萨堡。去那官驿。找一匹好马,怎么来怎么回去。走官道,莫赶路,尤其莫赶夜路。”

  “什么意思呢?”玉机盯着他,。

  “只有一个意思,你跟错人了,”他瞥了眼王玄策,王玄策面无表情,“他不像是真英雄,真英雄从不藏着掖着。他或是老了,或者名不副实。这也难怪,听说中原名不副实的人很多,嘿嘿。但他就像个戴着五张面具,还让自己的书童去送死。趁你还有命在,赶紧回。”

  王玄策仍然是面无表情。杜巨源瞪着眼睛,仿佛很惊讶。“我方才说,你是孤儿吧。”玉机看着他道。

  “又如何呢?”李天水停了手。

  “那你就该懂,我们没得选,”玉机看着王玄策道,“我们的命是养父给的。我们的衣食起居、悲喜哀乐全仰他鼻息。我没有第二处可去。我也怕回不去。”

  李天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也是?”

  “我也是。”

  “他是你的……”

  “是。”

  李天水盯着她的眼睛,那里像漆黑的深潭,此时的旭光也透不进。他等了一会儿,最后道:“就此作别了。”玉机没开口,没动。他转过脸触碰到了杜巨源的目光。这南海商人背着手,打量着他,好像在琢磨着什么。

  “我没忠告还你,”李天水咧咧嘴,“你的话我听见了。”

  “但你没听进去。”杜巨源道。

  李天水笑笑。他俯下身,将方靠上岸的舟头缆绳系紧在一根石柱柱头上。他转身向杜巨源伸出手。杜巨源背过去手伸出来,一个破布囊抛了过去。李天水伸手接住。他注视着这队人一个一个下了船,直至杜巨源背着手,最后一个没入旭光不及的黑暗木拱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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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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