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水慢慢睁开眼时,不由得用掌背挡在额前。日光直射向这外壁佛龛,刺痛了双目。靠着半截佛像的脊背上,关卒配给的粗麻外衣已经汗湿了一片。巳时刚过。再过一个时辰,西州的日头便会毒辣得难以忍受。
他将盘起在莲座上的双腿放下,方要踩着那些凸起的漫漶浮雕爬下去,忽然想起那些人已经进去将近一个时辰了。小憩了一刻,还是半刻工夫?此刻有精力回想昨夜那些事儿了。幽绿的浮动光点、草席子、带血的尖柱子、牛皮下的美妇人、反复出现的倒转“卐”字、大小人偶。还有许多怪事……
为何会出现那个怪异的胡商小人偶?为何会出现那两条怪船呢?尤其是第二条。那上头的人偶和矮几上出现的人偶一模一样。
不可能是巧合。另外,那人偶出现在了达奚云的座前,那么,最有机会将人偶放进酒碗的,只能是那个人。
最诡异的是,达奚云的噩梦竟然成了可怖的现实。
李天水抖了抖,忽然觉得脊背有些阴冷。这里面藏了一些阴森可怖之事。他甩甩头,不再多想。他已决定置身事外。
但一句断喝骤然在脑中响起:“你回不去了。”
李天水呆了呆,真的回不去了么?他忽然想到那封飞书还在外衣破布补丁贴胸的夹层内。他摸了摸那里,还在。他展开那张纸。看见了那第二句。
“扣下那队人货箱,秘密送至阿萨堡,或者,将他们引向阿萨堡。次日辰时内飞书至阿萨堡。”
此刻巳时至少已过了一刻吧。他错过了“飞鸟使”么?不可能,他一定会醒过来。
若养父约好有飞书,那就一定会有飞书届时必至,除非……
有一阵晕眩,他有些坐不稳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边的小药盒。小木盒最多两根手指圈起大小,就藏在他身下莲座的莲瓣中心,已经空了。他拈起空盒嗅了嗅,残存的药味仍提了提他精神。但脑中又浮现了那血腥一幕。画面已经模糊了,早已分不清是久远的孩童时他亲眼所见,还是噩梦中的景象。
但他仍能感觉到那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用颤抖的双手抓起那药盒猛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养父说那是唐人在滥杀,他说吐蕃人泛爱生灵,从不滥杀,只有唐人滥杀,但是那些草席里的尸体,还有那牛皮舟……他在吐蕃都见过。
同样血泊中布衣男女老少,同样浓得窒息的血腥气。
他知道在地窖中的仪式没有平民百姓,他们只活祭敌方最强壮的战俘,敬献给那些凶神。有时候也献祭美妇人。但裹在草席子里的皆为平民,是些手无寸铁的沙漠民。
这些平民是被滥杀了。如果真是如此,莫非养父豢养的那些杀手已经来了?
是要开战了么?
他心头一阵急跳。养父总是说,唐人好战,只有唐人才想要侵吞别族土地,屠灭别族男女。
这时,又一只飞鸟从一座雅丹后飞掠过来,“扑棱棱”废入他身后的阿萨堡内。他的背上猛地又渗出一层汗,一层冷汗。
他脑中最后浮现起的身影是那小书童倔强但瘦弱的背影。
他猛吸了一口气,迅速爬了下去。
***
“琐罗亚斯德……法尔纳……阿雷德维·苏拉·阿娜希塔……阿胡拉……”
“啪嚓、啪嚓”的踩水声中,米娜低哑的吟唱声在曲折逼仄的阴暗泥壁间不住回荡,走在她身后的杜巨源有些烦躁起来。
这条水道似乎远比预想得更长,仿佛没有尽头。就像这条西行的远路。
从玉门关外开始,事情便起了变化。这支“商队”的领队虽是王玄策,但他觉得行程诸事始终在自己的掌控中。事实也的确如此。
若一切按计划,他们顶多再花上五日,从大海道日夜兼程,便能绕过凶险的莫贺延沙碛,至西州将信交给波斯公主,由她转交波斯王子卑路斯,再接过回信。皇后给出的时限是六十日,他的计划是只用十五日就踏上返程路。他甚至有时间慢慢去做皇后交给他的另一个任务。
他曾经以为那个任务比找到波斯公主难得多。
直到在玉门关外出现了那个李天水。
虽然李天水带着他们走了更近的水路。虽然李天水在那片怪湖上两次拯救了“商队”。但他心里很清楚,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此番秘密西行的计划已经全然失控。
尽管提前数日至西州界,下了这条水道,但此刻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他们很可能无法在这里遇见波斯公主。他心里苦笑了一声。在海上,每当不良预感涌上心头,米娜就唱起了这种歌,随后就会拿出那颗琉璃球。几乎每一次预感都成了现实。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带着李天水走。无论他是敌是友,改变“航线”的李天水必须“下船”。
而他此刻也必须孤注一掷地走下去了。尽管这条地下井道出现得过于突兀,他也知道不妙感源自哪个人,但必须跟着赌下去。
若万一联系波斯王族的任务落空,他还有一个筹码,他不能满盘皆输。
“帮我挖出潜伏西北边军中的‘青雀’将领,将名单给我。最重要的是那个‘大人物’,我听说他近日就在西域。”
皇后说得很轻淡,但杜巨源一听就明白这是她真正在意之事。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此行不仅被吐蕃人盯上了,或许早在长安时就泄露给了“青雀党”。
他一直相信自己的运气,他相信很快,有些事就会水落石出,有些人就会露出真面目。他便能重新控制自己的计划。
但他奇怪的是,为何王玄策此刻看上去如此笃定沉稳。好像这条地下水道早就是既定路线一般。
杜巨源定了定神,视线越过王玄策,看着萧萧在火光中摇曳在墙上的背影。她款款走着,却越走越快,那背影已看不真切。一愣神的工夫,杜巨源发现前方的昏暗中又隐隐现出一个拐角。
这条甬道又长又窄,两侧的鸟首壁灯好像随时会熄灭。杜巨源已经忘记这是他们转过的第几条甬道了。他忽然觉得他们正在潜行的坎儿孜井道,是个巨大且庞杂的地下迷宫。
转过弯后,水道更逼仄,几乎只可容一人通行。没过足踝的井水,寒气仿佛从足底沿着脊髓透入脏腑。杜巨源尽力压抑着恐惧,尽力像王玄策一样走得从容。自下井后,王玄策一声不吭,步子始终不停。这时他感觉到队尾押后的达奚云手持的火把在发抖,但仍紧紧护着身前的玉机。
米娜不唱了,墓穴般死寂的水道中只有“啪嚓、啪嚓”的踩水声不断响着。
自水道的深处传来了一阵笛声,只有一声,但高远、清亮,在这阴暗的地下井道里,杜巨源仿佛觉得灵魂瞬间升上了九霄。
萧萧只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步子。她身后的王玄策仿佛没听见,持火低头急行。杜巨源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道:“快到了么?”
“就在这条道的尽头,”萧萧“咯咯”一声轻笑,晃了晃火把,在岔口前偏转过头,“杜郎要熄火,王后怕光。最后的云郎也要熄火。王后病了,怕光。”随后她“嚓嚓嚓嚓”急行起来。手里的火光不断越来越远。王玄策的火也熄了。
这条地下水道此刻全然好似一座墓穴,杜巨源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甚至能听见其他人的心跳。这时他才看见身前米娜斗篷内透出了红光,他知道那里藏着那颗琉璃球。
红光预示着危险,他心跳得更重了。
萧萧在墙上的影子越拉越长,忽然一闪,消逝在甬道尽头。
杜巨源看见王玄策领着玉机快步跟上,与自己的距离忽然被拉开了。
“警戒!”他的喊声方出口,“噗”的一声轻响,两侧油灯同时暗灭。最前头萧萧手里的火光也同时熄灭。
这条水道猝然坠入黑暗,只有米娜的斗篷内红光越闪越亮。
杜巨源只觉得头皮一炸,他大口喘气逼迫自己镇静下来。他们听见身前身后同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布面摩挲声。心脏一阵狂跳过后,他转身要喊达奚云,前头玉机的尖叫这时倏然响起,从他的耳膜直贯入心脏。红光中,他眼角瞥见身后的人影掠过身侧,是达奚云。他本能地伸手想要去抓,但来不及了。玉机的惊叫声又响起,这次更急,更令人心悸。
***
李天水盯着摇晃的四臂女神像看了一会儿。灯光下女神釉彩艳丽、丰美圆润,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木雕像吊在佛龛下。从旋梯下来后一眼能望见底层佛堂内最大的龛窟,中心柱窟内,唯一燃灯的一面就吊着这木偶像。
莲花灯座被坐佛托在手上,那佛身上的衣衫有流动感,好像在飘拂。但佛没看他,微合双目,似乎看着手里的灯。莲灯的灯台不是石雕,是陶器,与佛掌之间好像有什么连着。
李天水俯下身看看,想了想。他确定脚步声就是从这里消逝在连接佛寺一二层的旋梯下。他又望了望头顶上的女神像,还在微微摇晃,与木舟舱门下挂着的是同一个。李天水吸了一口气,慢慢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李天水伸手握住莲花灯座,先向两侧移了移,纹丝不动,他转了转,能转动。随着灯座由左向右慢慢旋转。坐佛向左侧移动了尺余,“嗡嗡”的闷响低不可闻。
坐佛莲座下移开的空隙是个黑洞,大小正好可容一人通过。李天水俯下身,洞壁深处传来一股泥腥气。他又仔细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湿气,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在改建成佛龛以前,这洞口是一个井口。
阿萨堡共三层,他只找到了半个人影。他就跟着那矮小如孩童的人影,来到了这个暗藏于佛龛内的井口前。
那人影定然下了井口,那队人也只能在井下。但井口没有任何可以下脚处,只有一条粗麻绳从洞壁中的一条小孔穿出,伸向漆黑的井底。那矮小的人影或许就是缘绳下井。
他听过西州底下的坎儿孜纵横交错复杂如迷宫,如果走岔了道或许一辈子都走不出来。只有当地人敢下去。
他们六人中有五个是中原人,但李天水自己也从未下过井道。
他应该将那莲花灯再重新转回去,将洞口再盖住。或者就一走了之,再想着如何去面对养父。
但李天水仍然站在井边,接着那莲花灯的火光,查看着被映亮的洞壁。这时,他听见了一阵“嗡嗡”的闷响,像佛塔铜钟的回响,越来越近,像在召唤着他。
洞壁上的那条麻绳在左右摇摆,随着越来越响的“嗡嗡”声节奏。李天水趴着不动,等着。
“嗡嗡”声在洞口下戛然而止。李天水看见了一个吊桶,铁皮的吊桶,桶口可容下一个男子。他看着这铁桶,琢磨着这个陷阱。
他已确定这是个陷阱,就等着他跳进去。下头那人影早已经看见自己了。
过去二十多年,李天水几乎从未真正关心过任何人任何事。而这件事早就与己无关。
但他还是伸手拉了拉那绳索,由两股麻绳编成,很结实。他又趴下,侧耳向洞下听了一会儿。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尖叫,就在地下。
尽管隔得有些远,他立刻就听出那是小书童带着稚气的尖细嗓音。
没有一丝犹豫,他随着一股冲动抓着绳索跳入铁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