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李天水熄灭了酥油灯时，才听见杜巨源开口问道。他咧嘴笑了笑。他一脚踏上了龛洞，将抓在手里的皮面具和皮筒随意丢在龛壁下，大剌剌坐了下来。
王玄策从他的蹀躞带中抽出了一把小刀，逼了过去。但玉机忽然闪至李天水身前。
“他方才救了我。”玉机用身躯护着李天水，抬眼盯着王玄策。
“你让开。”王玄策闷声闷气地道。李天水蛮不在乎地笑着，没看王玄策，他两眼始终没离开玉机挺直的脊背。
“王公，如果他真的是吐蕃杀手，我们此刻就已经死了。”李天水看见杜巨源拍了拍王玄策的肩头，低声道。王玄策猛地转身，甩开了杜巨源的手。李天水看见杜巨源仿佛有些惊讶地注视王玄策。
“如果他不是，为什么会有这个？”王玄策盯着那袍子和面具，面色发白，“你莫忘了，他是吐蕃人的崽子。”
“但我亲眼所见，这绳圈是为了救玉机，”杜巨源摸了摸手里的麻绳，“这就是我们下井时的那条井绳，他是在我们后头下井的。”
“在我们后头下井的，”王玄策看着杜巨源手里的绳子，冷笑了一声，“好得很，又是他。”
杜巨源看了眼李天水，“我知道他为什么会下来。”
“你知道？”
“王公可否把刀收了，我去和他说两句？”
“你觉得他会告诉你什么？”
“不知道，”杜巨源盯着王玄策手里的刀刃，随后又盯向王玄策的眼睛，“但我知道如果方才王公若等一等再出手，我们可能就已经逮住了那侏儒了。”
王玄策”嘿嘿”一笑，道：“也可能现在玉机就是一具尸体了。和云郎一样。”
“如果他不甩出那绳子，王公以为我们有机会救下玉机么？”
王玄策盯着他，不说话了。他从鼻子里发出了一种“嗡嗡”的喘息声，随即持着刀的放下了。杜巨源走向李天水，李天水看着他咧咧嘴。“你莫再装出这种浑不在乎的模样了，”杜巨源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很在乎。”
“哦？我在乎什么？”李天水笑了。
杜巨源看着玉机。玉机就坐在李天水身侧。“你早就看出她是女儿身了吧？”杜巨源道。玉机忽然瞪着杜巨源，随即转头看向李天水。
李天水愣了愣，咧嘴笑了起来，“在带你们走那那段沙碛路时，余晖落在了她的眼睛里。就那个时候。”
玉机一瞬不瞬地看着李天水。杜巨源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向王玄策身后看去，看见米娜也站在阴影里，看着自己。
杜巨源转过头，看向李天水，用走近了一步，俯身，用只有李天水才能听清的嗓音道：“方才在我背后，欲对我下手，你看见了么？”
李天水看着他，摇摇头。
杜巨源失望地后退一步，听见李天水低声道：“若想起什么，那时我会告诉你。”
杜巨源开了开口，但把话咽了下去。他点点头，转身，走近王玄策，李天水看着这两人低语起来，觉得有些好笑。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王玄策看了看玉机，收起了刀子。这时李天水听见了一声动静。杜巨源转头要对李天水说什么时，李天水用两根手指捂了嘴，低声道，“噤声。”
“嘀嗒”声很轻，但在死寂的龛洞中竟然仿佛有回声。片刻后，又响起一声。
“在那里。”李天水指了指龛洞深处。
***
火光下，龛洞尽头的这层泥壁看上去和水道两侧的泥壁一样坑洼斑驳，看上去砌了至少有上百年。
“棍子借我。”李天水回过头，看了眼地上横着的达奚云死尸，伸手向智弘。
“给他。”王玄策对智弘道。
智弘递上铁棍，李天水接过。他又瞥了一眼那具尸体，道：“扎在肩胛中央？”他没看任何人，开始用铁棍子轻敲泥墙。“咚咚”，响声空洞。
“左侧，扎透了心脏。一击毙命。”杜巨源缓缓道。
李天水点点头，又敲了敲，将铁棍递还回智弘，道：“只有数寸厚，里面是空的。”
“嘀嗒”，滴水声又响了一声。这回每个人都听清了，就在这层泥壁后。
“你的意思是这声响是波斯公主发出的？”王玄策用刀子般的眼神看着李天水，低声道：“公主在里头？”
“你敢赌一赌么？”李天水咧嘴一笑。
“笃笃笃、笃”杜巨源用手指重重敲了四声，墙后没有任何回应。“你莫不是想用棍子砸开？”杜巨源转过身，皱眉看着李天水。
李天水咧咧嘴，没做声，他用手摸摸泥壁。“你不觉得这层泥壁少了点东西么？”
“壁灯，”杜巨源身旁的玉机忽然镇定地道，“下水道后，每一面单独砌起的泥墙，都有盏壁灯。”
“好得很，”李天水冲着她一笑，“那么你能看出泥壁上多了些什么么？”
火光在泥壁上下移动。“一个洞。”玉机抬头看着李天水头顶一尺左右处，低声道。
那小洞径长五六寸，在坑洼和阴影中几乎看不清。李天水盯着那洞口看了片刻，随后解下了脖颈下的四臂女神雕像，对着玉机晃了晃。
“娜娜女神像，”玉机凝神注视着他手掌，“小舟舱内那个？”
“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么？”
玉机看着他没做声。
李天水伸长手臂，拿着那雕像够上了那圆洞，将雕像圆筒状的长袍下摆塞入了那洞口，拧了拧，拧紧了，一丝缝隙也没有。
“借把火。”他回头对杜巨源道，杜巨源递上了火把。
李天水将火把凑近了朝外的四臂，“噗”的一声，四臂上的烛芯同时点燃了。
火光下的泥壁开始开裂，裂缝向下延伸、交错，脱落。李天水伸手摸了摸裂开的墙皮，又软又脆，他用力一拍，“哗”，一阵尘土从那墙面上扬起。墙后所有人不自主地倒退数步，用手蒙住了脸。
尘埃落定后，墙面上出现了半人高一人宽的破洞。洞后是间暗室，看不出大小，室内的火光映上了诸人的面颊。
李天水抹了抹脸，用手摸摸那破洞边缘的墙皮，咧嘴笑了，“周围是实心的，砌了砖，只有这一片是空心墙，抹了黏土，很特别的粘土，遇热会脱落。”
“那里头，是什么？”玉机已至他身侧，她清秀的面颊上一片灰黑。她正踮脚望向洞内，“那是什么？”她的嗓音有些发抖。随后，李天水又听到了一声“嘀嗒”。
这回他终于找到了那水滴声的来源。
从破洞和众人背影的间隙，李天水看见小室中央摆着一对人首羊身雕塑，面对面趴着，人首上的四根羊角顶着一盏火焰碗，火舌就自那碗内蹿跃晃动。
“嘀嗒”，又是一滴直入碗内，从李天水望不见的小室上方。他心跳“怦怦”震动，那不是水。
自那顶上滴下的分明是一滴鲜红色的血滴。
这滴血滴入火焰碗后，火星四溅，那火舌猛地向上蹿了蹿，很快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就像一个临终前的人忽然焕发出最后一丝生命力。
破洞前的人影一动不动。又一滴血落入碗中。
洞后的小室猛然一暗。李天水的心头又是一跳，他大声道：“快进去！”
话音刚落，最后一条火舌颤了一颤，随即暗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