龛壁后藏着的这间暗室内看上去并不小,尤其是四壁间空无一物时。
趴着人首羊身雕像,羊角上顶着的偌大火焰石碗,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李天水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再睁开。还是空无一物,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咚咚、咚咚”闷响。他知道身前那些人的心跳,在极寂静的时刻,心跳声就像轰鸣。
这时他看见玉机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在他的眼睛里能看见答案。
但是他在玉机的眼里看见了答案。
她的目光颤抖,惊惧不定,但依然清澈。
从她闪着火光的亮眸子里,他看见了自己的脸,就像镜中的影子。
就像镜中的影子。
他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向两侧看去,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斑驳泥壁,但右侧壁面上安着一盏鸟首铜灯。比李天水印象中的铜灯低了不少,刚过他肩头。
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握住了那铜制的鸟首,左右旋了旋,不动。他猛地向外一扯。
“喀拉喀拉”,起先他看见墙面上裂开了一条缝隙。身后的火光聚集在了这道裂隙上。随着他发力一拉,那道缝隙“啪”地一声裂开,形成了一道半人宽的门缝。
有一会儿,所有人都没说话。李天水忍着剧烈的晕眩,朝着那掀开的侧墙内部看了一眼,一片黑暗,但墙内有什么在闪。
“镜子,”身后的玉机将火把凑近了那面掀开的墙皮,反光将她的双瞳映亮了,“墙的内侧是一整面铜镜。”
***
铜镜光洁细腻,工艺极佳,拉开至极处时,镜面与侧墙的夹角恰好能映出侧室的景象。镜面宽度不足室内宽度的一半,但从那墙上的破洞,看不见那镜面的边缘。
故而当时所有人皆将镜中的幻影,当作实相。
那幻影来自掀开侧墙后的侧室。
侧室完全敞开后,李天水靠着侧墙才能勉强支撑住身躯。那股血腥气越来越浓重。
“嗅嗅这个,”玉机递给李天水一个长颈小瓷瓶,极光洁的黑瓷,“南海香药,米娜给我的,晕船时很有效。你面色很差。”
晕眩感顿时缓解了很多。李天水回软木塞,交还玉机时,发现侧室已被王玄策、杜巨源的火把照得透亮。
两尊人首羊身雕塑,面对面趴着,雕得古朴生动。羊角上的一盏火焰碗仿佛还散发着烟气。杜巨源用火把仔细照了照那石碗,缓缓道:“火焰熄灭后,那石碗转动时,带动羊身里暗藏的铰链,那铰链一直连向侧墙上的鸟首铜灯。”他望了眼在铜灯边的李天水,“我在长安听过不少拜火教秘密火坛的传言,都比不上我亲眼所见的这个诡秘。”
“你怎知这石碗转了?”王玄策闷声闷气道。
杜巨源拿火把照了照石碗的边缘。有一道道暗红色液体顺着碗壁流了下来。李天水瞥了一眼,忍住了,抬头看向室顶。“先前并未有血线溢出。”王玄策半蹲着盯着那石碗。
杜巨源点点头,看向那石碗内,道:“几乎滴满了。”
一时谁都没说话。李天水仍然仰着头望着室顶,但能感觉到身侧的杜巨源看了他一会儿,也举高了火把。对着那顶上。室顶很高,照不透上方的黑暗。火光又慢慢地照向四墙。杜巨源照了一会儿,指着侧墙的一个点,智弘就用黑铁棍敲敲打打,每一声都很沉闷。每一处皆是实心的。
“如何?”王玄策问道。
“每块砖都砌得结结实实,没有缝隙,没有孔洞。”杜巨源缓缓道,“这里确实是个秘密火坛,但没有公主。”
这时所有的火光都照向了李天水,但他仍仰头看着那室顶。
“没有波斯公主。”王玄策又重复了一遍。
“碗里的血快满了?”李天水忽然道,他仍然抬着头。
“至少是一个人身上大半的血量了。”杜巨源照着李天水道,“你在看什么?”
“你们在找什么呢?”
“你说那波斯公主在上头?”杜巨源的嗓音变了。火光重又漫了上去,
一滴血这时闪着火光自那顶上落下,正好落在李天水的眉心。
“‘阿胡拉·马兹达对斯皮塔曼·琐罗亚斯德说:琐罗亚斯德呀!现在我要明确地让你知道,善者强大的、无往不胜的众灵体的灵光、力量、佑助和庇护。’”米娜忽然低吟起来,这回唱的是汉话,音调有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力量,所有人都静下来看着她,“或许,这个人真的是有灵光护体的佑助者和使者。”
李天水没有伸手擦那滴血,他闭上了眼睛。这回沾上了血,但没有晕眩感,也没有胃痉挛。那血滴温柔地自鼻梁滑落。他觉得这滴血仿佛触及了他内心里的什么。
他想起了阿爷阿娘裹着光晕的脸,想起了他们的笑声。想起了有一个冬夜,他又在八角街喝得烂醉,像死狗一样躺倒在铺着尖石子的小巷子上,头破血流,雪粒子打在眉心,和着血流下的感觉。后来养父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扔进屋子,那时他对养父说:
“阿爷,给我一个见不着血的活儿吧?”
“那些唐人很快就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你还不敢见血?”他犹记得养父当时轻蔑的眼神。
但他还是被秘密派到了玉门关。
这时他又想起了琉璃球里的红光,想起了那声笛声。想起了自己是怎么在水道里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莫非命运又一次滴落在他的眉心?
“莫非你的意思莫不是,只有他能拿到那东西?”王玄策盯着米娜,哑着嗓音道。
“这是王族的血盟,”米娜白皙的手指指着火焰碗,“王族的血滴入火焰碗,也会滴盟誓者的身上。这是古老的教规,这时,那个盟誓者将自己的血也滴入碗中,就是在神那里与拜火教结下了血盟的契约。结盟的人一旦背誓,将世世代代死于梅赫尔的酷刑折磨。”
“梅赫尔?”杜巨源皱眉道。
“拜火教的光明之神,同时也是惩恶诛凶之神。我们称他为,‘拥有万名侦探的、从不上当受骗的,明智而强大的梅赫尔’。”
“这就是血盟?”李天水定定地看向米娜。
“这就是血盟。”
李天水缓缓走向那盏火焰碗,屏住呼吸。那火焰碗齐胸高,他抬起的手腕子,血珠子从方才暗暗割开的伤口一滴滴流了下去。
刚滴入三滴,“咔”一声响,他看见那石碗在羊角上倾斜向一边,暗红色的浓稠血液眼看着要倾泻下去。
“快捧住!喝下去!”米娜大喊道。
李天水不假思索地捧起那石碗,将嘴凑了上去。
血液灌入喉管时,他感觉五脏六腑在距离翻转,想要把那口血翻出去。但他忍住了,硬是咽了下去。
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一手扶着那羊身。他想着自己的脸色定然是惨白得可怕。
这时他听见头顶上“嗡”地一响,似乎有什么自室顶上直直落下。
他本能地捂住头,抬头,看见那一根绳索从漆黑的室顶垂落下来。就在他将石碗扶正的刹那。
他看见绳索末端绑着一根笛子。
***
五六寸长的笛子,像一根骨节,其上等距钻了五个洞。李天水觉得像是鹰鹫的骨节,但比他在高原看到的骨笛精致许多。那骨节洁白,打磨得很光滑。他第一眼就看出笛管里堵着什么,还是忍不住将嘴凑上了笛孔。
“是鹰笛。”米娜道,“最上等的鹰笛。只有向神吹奏时,才用这种鹰笛。”
“给我。”王玄策道,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把尖刀子。
“里头藏着什么?”杜巨源目光灼灼,盯着李天水手里的笛子。
“一卷纸,或是一卷布。”李天水对着两端的笛孔看了一会儿,“似乎有字迹。”
“拿来。”王玄策又逼近了一步。
“这是血盟的信物。”米娜的嗓音又飘了起来。
“血盟的信物?”王玄策转头看着她。
“只有他能取出。”米娜低声道,那嗓音不容置疑。
仿佛拜火教的祭司在说话。
王玄策愣了愣,看了看米娜,又盯着李天水。他站着不动,手里的尖刃在两步外指着李天水,看着他从鹰笛一端取出了那卷东西。
是用金丝线束起的一卷布,红褐色,质地看去极细腻。李天水扯开了细线,将那卷布缓缓展开,布不大,两掌长,一掌宽,上头写了一排线条优雅的胡文字,看去有些像吐蕃文,也有些粟特文,被聚过来的火光照得透亮。
李天水看见杜巨源和王玄策的眸光一亮,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古波斯文,一首古老的诗句,”米娜盯着那里,缓缓吟诵道,“‘旋转、旋转、生死轮回、灵魂出窍’。”
“‘旋转、旋转、生死轮回、灵魂出窍’。”杜巨源沉吟了一遍。
“只这么一句?”杜巨源挤着双眉看着他的妇人。
“只这么一句。”米娜淡淡道,“想来是波斯公主传给我们的信。”
众人一时默然。李天水有些呆了,米娜缓缓吟诵这句话时,他就像又听见了那圣洁的笛音。杜巨源瞅着他道:“上头有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李天水方要开口,听见玉机道:“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她望着那条绳子的末端。那末端就悬在火焰碗正上方两三尺,另一头从那看不见的顶上垂下。玉机忽然跳上了一尊人首羊身像的背上。“你是要……”王玄策说出这三个字,玉机已经在羊身上倒立起来。浅绿色的束腰袍子紧贴在她身上,不知是汗还是水浸湿了。他第一次看见羊背石雕上慢慢倒立的玉机现出玲珑的少女体态,胸腹的曲线随着她一呼一吸如水波般起伏。
“腹部、呼气、吸气、放松……”他听见这少女用极低的嗓音喃喃道,随后像一条蛇一样卷上了条绳索。李天水甚至没看清她足踝是如何缠上那绳索的。玉机的腰肢以一种优雅的韵律,像是空中旋舞,顺着绳索慢慢卷上去,就像一条美人蛇。
须臾工夫,玉机消失在了火把照不透的黑暗中。底下所有人都抬着头,高举火把,死盯着什么也见不着的黑暗。李天水又听见了心跳在死寂中轰响。
直至一道绳梯“哗”地一声垂落下来,像一道闪电划过死寂。
有一阵,所有人的呼吸皆停顿了。每道目光都死盯着这挂全然以粗麻绳编结而成的梯子,在极亮的火光中不住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