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水最后一个爬出井口时,看着身下的葡萄藤叶泛着夕阳的柔光,觉得自己全身快散架了。他缓了很久,直到一阵柔和的山风将他的四肢百骸渐渐摩挲得活泛起来。他这时才拿下了咬在嘴里的鹰笛。他扫了一眼周遭,所有人都瘫坐着,除了玉机。
王玄策和杜巨源的双眼始终不离他握着笛子的手。他咧了咧嘴,故意在他们目光下将那笛子插入缀满布丁的襟袍内。
他直起身,看见玉机将钩住两侧葡萄藤蔓的银钩子取下,收起穿着绳梯的银线。那像是一根丈余长的银钓线,只是两头挂皆挂了钩子。
玉机将那钓钩和银线收回了书箧连接箱盖和箱身的小竹筒,一动不动地坐在霞光中,累得只能喘气。李天水看着她,想到那绳梯足有七十多级,至井口至少有三丈多深。她就像一条可以控制身上每块肌肉的灵蛇,慢慢卷了上去。
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书童也远不似她表面那般简单。
又一阵冷风穿廊而过,他脊背颤了颤。这时他开始打量起井口外的这条葡萄藤蔓长廊。
淡金色的日光透过了葡萄架下两侧繁密的翠绿蔓叶,打在每张惊疑不定的脸上。井外的这条藤蔓拱廊其实有四条,分别通向东西南北四面,四条长廊尽头都有转角,在藤蔓外隐隐约约能看出建筑的影子。
李天水忽然意识到他们此刻正身处一个迷宫般葡萄藤廊道的中心,而整个廊道就在一个大院子内。
“下一步该怎么走?”井边的杜巨源开口了,他看上去在问身侧的王玄策,两眼却看着李天水。王玄策正帮着智弘将拆下的木板重新拼装成一口口箱子。
王玄策动作迟缓,看上去老了许多。玉机收拾好了那根银线,也在看着他。
李天水咧了咧嘴,道:“不是来了么?”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听到了脚步声,从转角慢慢走近。杜巨源的扳指扣在了他的左臂下,王玄策又从他的蹀躞带上摸出了刀子。
那人影在廊道拐角处顿住了步子,但很快又摆着腰走了过来,在距他们五步外的一串紫黑色葡萄下停住了。王玄策和杜巨源的手同时放松了。
一个女郎靠着葡萄架,笑盈盈地看着诸人,她脸颊黑红,轮廓硬挺,褐眸子脉脉含情,一身窄袖短襦的曳地长裙颇为艳丽。女郎右臂搁在抱着胸的左腕上,右手指尖拈着一颗干果送入嘴里慢慢嚼着。
“贵客是中原人么?”她扫了眼井口诸人,随后直直盯着李天水,“怎地不走前门,从后院马棚子进来的?”她的汉话口音很怪。
李天水咧嘴一笑,道:“大海道走了两天一夜,总算瞅见了人家,累坏了,也饿坏了,啥也顾不得,看见个门就想进去。”
“噢呀,”那女郎掩嘴笑起来,“贵客们看上去虽狼狈,身上却没尘土,看上去倒像从井底爬上来的呢。”
“领头的爱干净,头面都洗过了一遍了。”李天水冲着王玄策笑笑。王玄策、杜巨源已经提着行囊站起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
“噢呀,那随我去驿站喝杯酒吧。”女郎笑着道。
“驿站?这里是官驿?”杜巨源目光一闪。
“交河城东门外,就这么一处歇脚的官驿。”
杜巨源与李天水迅速对视了一眼。这井口居然已到了西州主城交河城下。
那女郎看着他们,嚼着干果子,又是一笑,“贵客们既累又饿,那还等什么,随我来吧。”
她转身,摇着腰肢又走了回去,李天水慢慢跟了上去。玉机、杜巨源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王玄策犹疑了片刻,背上行囊刚走了一步,“啪嗒”,有个东西从那囊中掉了出来。王玄策拾起拿在手里看了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木制的小人偶,看着就像个正手舞足蹈的胡商。但一张脸整个翻转到了背后,那脸上的欢笑也在橘红色的霞光中越来越诡异。
正是那个放在达奚云杯盏内的木傀儡。
***
“干净,澄澈、清亮,”李天水摇着银酒杯,缓缓道,“虽然是木碗,桌上烛光也不如舟舱内的琉璃光,但这里的葡萄够好,酿得更好,滤得很纯,透明得看得见杯底。而且显然在木桶里存了很久,酒香混入了木香,想不想闻闻?”他将木碗伸向了长桌对面的玉机。
玉机没看那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喝么?”
李天水放下了酒杯,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再忍忍。”
玉机看了他一会儿,漆黑的双瞳有光在闪,她仍然是一副书童打扮,但不知为何,此刻李天水感觉对面坐着的完全是一个明秀水灵的少女了。
“你还要等多久?”玉机盯着他道。
“等什么?”
“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李天水咧了咧嘴,“这不公平啊,你也没告诉我你的故事。”
“你早知道了,我很早就没了阿爷阿娘,幸而王公收我做书童,把我带大。”
李天水瞥了一眼王玄策。自从在酒厅的长桌子另一端坐下,这领头人就垂着头。此刻他正朝碗里倒着一只扁酒壶。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但他仍然失魂落魄地倒着那酒壶。李天水记得酒壶是杜巨源从随身背囊里取出的。
“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他看着玉机道。
玉机目光一跳,方要开口,看见杜巨源从柜台那里慢慢走了回来,看上去也有些垂头丧气。他坐在了玉机身边,没说话,端起一个空酒杯,翻过来瞅了瞅,重重放下。
“酒罐子也没酒了,驿娘去倒酒了。”李天水看着他道。
“嗯。”杜巨源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房么?”
杜巨源将一块漆黑的厚木板拍在了桌面上。木板有六个卡槽,只卡着两块木牌。分别书写着“乙、戊”两个汉字,木牌下有个钩子,钩子上各挂着一枚铜锁钥。
“一共六间,空着两间。两间空房之间,还隔着两间满房。”李天水看着那些牌子缓缓道。
“都在楼上,两排木梯间那个廊道,由左自右,‘甲、乙、丙、丁、戊、己’六间一字排开。”杜巨源看着捧着一只酒瓶摇摇走来的女郎,顿了顿又道,“今日午后走了两拨人,恰好空了两间,但就只有‘乙、戊’这两间。”
“我猜每间客房都有两三个屋子。”李天水看着那驿娘将酒液缓缓倒入杜巨源的银杯。
“倒是够住。每间客房内皆隔了三个隔间。而且智弘不住店。”
“哦?”
“他从不住官驿客房,他喜欢睡草垛子或柴堆子,后院或马棚子附近总能找到。他说他不喜欢睡得太舒服。”杜巨源看着那女郎缓缓斟酒,道。
李天水咧嘴笑了,又瞅了眼那块木板,道:“为啥连木牌子也一同拿走了?”
“客人若离房,那木牌便挂在房门口,我便不去敲门送果酒闲聊。”驿娘为杜巨源斟完酒,眼波又向李天水流转过来。李天水看见杜巨源看着那陶酒罐的双眼忽然放出了光。
陶罐很老了,可能因为岁月浸久,罐子上的红黑釉彩已斑驳脱落,露出了灰色的罐泥。李天水瞥见罐体的裸露处刻着什么。
“走一步看一步,你们都累透了,先入房吧,”李天水看着垂着头的杜巨源道,“两间房怎么分?”
“什么怎么分?”杜巨源仿佛从梦中惊醒。
“你忘了么?你问我下一步该怎么走。”李天水看着他咧咧嘴。
“哦,自然是先歇脚,自然是先入房,”杜巨源摸着扳指喃喃道,他眼眸子一转,又道,“两间,我和米娜一间,王公和玉机一间,我选这间。”他也咧咧嘴,拿起了那块写着“乙”的牌子。
“我和王公一间么?”李天水又看了眼王玄策,他正翻转着手里的小人偶,反复倒转着盯着看,好像那上头有什么门道。就是那个从他身上掉出来的那个小人偶。他浑然不觉长桌另一头的三个人在说什么。
“不,你和我住。”杜巨源敲了敲桌面,忽然一笑,“让玉机照料他。”
“也好。”李天水咧嘴道,看着玉机的目光暗了下去,又道,“他怎么了?”
“自从那木偶人掉出来后,他就成了这样。吓得不轻,”杜巨源“嘿嘿”一笑,“有话我们在房里说。”他目光闪了闪。
“整个酒厅怎地始终就我们这么一桌?”李天水看了看周遭。
“掌柜的告诉我,后半夜附近会有个巴扎,来这儿住的人都会赶这个巴扎,故而此刻都睡着,”杜巨源的眸子闪得很亮,“那人说巴扎一个月就开两回,半月和满月。今夜就是半月。”
“掌柜的?”李天水道。
“也是那驿娘的男人。”杜巨源瞥了眼那女郎的背影,摩挲着戒指道,“他说这官驿平日里就是一家酒肆。”
李天水点点头,从坐垫上忽然站起了身。杜巨源与玉机随之起身。他们绕过王玄策时,
李天水看见他还在瞅着那小人偶。
至楼梯口,李天水道:“我去后头方便一下。”
杜巨源冲他点点头,顺手把桌面边缘的空酒壶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