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风骚驿娘
宇文欢2025-03-09 18:583,093

  通向“己”房的木梯下有一间暗房,暗房木梁下,是一片葡萄串藤蔓挂成的门帘,看上去就像一片藤蔓墙饰。李天水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暗房很小,门口的泥墙上叠放着两层木制酒桶,李天水以为是储藏室,随后他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酒香,再往里几步有几个缸子,上头盖着过滤筛。浓郁的醇香就是从那里溢出的。李天水知道那里头是正在发酵的果肉。

  原来是间酿酒房。在六七个缸子再过去两步,暗间的尽头是杂乱堆放着瓶瓶罐罐的石阶,艳装女郎低着头,凑着石阶上的烛火仔细地读着一张黄纸,似乎未留意李天水已经踮着脚慢慢行至她身后。

  李天水轻轻抱住了这女郎的腰肢。

  “多久了,卓玛,我们上回见,”李天水的嗓音低哑,“是在八角街上那家小酒馆的露天平台上吧。三年了?”

  女郎极快地将那张纸团起送入口中嚼着,双手向后一圈,箍紧了李天水的腰。“噢呀,”她笑着道,“三年多了。我在那里等了你两年。”

  “你怎地也为养父干了这个?”李天水在她耳边呼着气,低声道。

  “你常去的那家小酒馆,他的人一直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怎么了?不是我噢,”卓玛转过头,看见李天水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前方,“你不知道么,大巫师将你盯得可紧了……”

  “那时你就是他的人了。”

  “但我没把我们的事全告诉他。”

  好一会儿,李天水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手又开始动起来,

  “我在这里照料鸽子,你阿爷亲自喂的那些鸽子,那些纯血绛红鸽子。也只有我知道这些鸽子羽毛里的信藏在哪里,啊,你别……”

  “掌柜的也不知道?”

  “是自己投过来的西域人,他不信任。”

  “原来那些官驿里的汉人呢?”李天水抱住她的腰,慢慢摇着。

  “两年前全失踪了。就换了我们的人,按月出具钱粮马畜和过所誊抄文书,来收文书的伊州军吏也不管。你怎么停了……”女郎偏转过脸,斜睨着李天水,脸色像是醉了。

  “这陶酒罐很特别,不像这间驿馆之物。”李天水慢慢轻抚着她的腰臀,翻弄着手边黑红釉酒罐子,就是方才给他们倒酒的那个罐子。

  “是那个住甲房的长住客的,他说罐子旧了,没用了,就留给我们吧。啊……”卓玛低声喘息着。

  “今晚有个集市,在哪儿呢?我阿爷的人会去那儿么?”

  “这些,不能说呢,”卓玛微微张开了嘴,眼神迷离,李天水吻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女郎卷回舌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嗓音道,“我劝你别去,别去那巴扎……今夜你可以来找我,石阶上,是个平台……”

  李天水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把她搂得更紧。片刻后,他低声问道:“那四间满房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各种各样的人。”

  “哦?”

  “好了,我说,”卓玛轻笑一声,道,“我只知道,‘甲’房是长住客、卖酒的胡商,这两月一直占着靠着楼梯口,只有一间邻房的大屋子。另一间大屋子是三日前住进去的‘己’房。那客人也是指定要那间。像是个唐人,入房后便再未露面。‘丁’房是个黑面丑妇抱着个黑炭般的婴儿。‘丙’是两个蒙面客。都不怎么说话。”

  “过所上该有他们的名姓来历。”

  “掌柜的誊抄的。”

  “但你偷看过。”

  “你怎么知道?”卓玛咬着嘴唇道。

  “养父把你配给他,不就是为了这种事么?”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坏,”卓玛轻笑了一声,“那些汉文怪得很。”

  “哦?”

  “己房上,写着‘苍鹰’,丁房写着‘飞骆驼’,丙房写着‘千面傀儡’……”

  “‘千面傀儡’?”

  “噢呀,还有更怪的,甲房写着‘醉拂林’。是不是很怪?”

  “一点不怪,‘醉拂林’就是西州秘密火坛的暗名,不必瞒我,你不会不知。但这样的过所……”

  “只要伊州军吏不问便可。这里住店的人,有很多不希望留下真名。”

  “那为何不留张三李四呢?”

  “和那个秘密巴扎有关。”

  “秘密巴扎?”李天水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耳垂下吊着的葡萄形金坠子轻轻摇晃。

  “噢呀,来这里赶巴扎的人,不少是约好的,他们认识,互相认识。他们看了过所簿子上的假名就知道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经到了。我说得太多了,啊,李郎……”卓玛蹙紧了眉头,呼吸急促起来。

  ***

  李天水打开木窗,让清冷的月光透入厢房,他坐在窗台边,能看见隆起于地面的交河城城墙上的灯火。更远处是连绵的山影,山脚下有片灯火,想来是山谷的小镇。他深吸了一口从山那里刮过来的冷风,头脑清醒了一些。

  养父肯定知道他在这里,肯定知道他在这里能遇上卓玛。但他已经收不到绛红色的“飞鸟使”了,而卓玛收到的鸽信,定然与他有关。

  他知道黑教叛徒的下场,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听见那些寺庙地窖里传出来的惨叫。

  从前几年开始,他就觉得养父在利用自己。方才才知道他平日在逻些城的一举一动都在养父的耳目里。

  在逻些城,他看上去有个位高权重的养父,实际活得像囚徒,有时甚至有时像一条狗。养父发怒时会把他一脚踢去野外。直到他在几年前,养父为了不让他像条野狗一样醉死在巷子里,才用药将他控制起来,还找了些事儿给他做。

  原本他都不在意,命都是养父给的。但现在……他摸了摸胸前的笛子,还在那里。还有两封轻薄的书信,此刻都觉得重如千钧。

  他忽然对这个世界在意起来,对一个万里之外的异邦在意起来,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公主在意起来。

  那套黑教杀手的袍子、面具和皮筒,只可能是她留在那里的。那是为了帮助自己躲过那些杀手,她也知道自己一定能找着那个隐秘的火坛,结下那个特殊的血盟。

  到底那盏火焰碗意味着重生,还是噩运,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素未谋面的波斯公主给了他一个做自己的机会。

  从他刚记事看见了亲父母的血起,他在中原、西域和高原看见了太多血腥和惨剧。养父总是说,教外之世如荒野,弱肉强食,无可奈何,只有皈依黑教才得解脱。而强大的唐帝国是万恶之源。

  现在他不信了。

  他抬头看了看那半月,大约戌时刚过半。

  李天水又回想了一遍方才的观察。进房前,他看了一遍六间房的房门口。隔壁的“甲”房门口挂着那块木门牌。“甲”房内始终没有一丝动静。而左侧“丙”房内的“飞骆驼”没挂出牌子,房内也确实有人。

  就在方才,“丙”房主房的木窗被推开了。开窗的人望了望远处,又朝下看了看驿馆后院,随即转向他坐着的窗台方向。四目相触的一霎那,那人便移开了眼,随即合起了木窗。

  那人蒙面,李天水只瞅见了他的一双眸子,像高原上的深湖一样蓝,但目光又冷又硬,对着自己凝神望了一眼。

  “飞骆驼”左侧是王玄策与玉机的“戊”房,门口没牌子。房内有人,李天水知道房内不止王玄策和玉机两个人,他听见“戊”房外方才响起了敲门声,很轻,就两下。门立刻就开了。

  再过去一间是住着“千面傀儡”的“丁”房,房门外挂着木牌,似乎房内没人。最后一间“己”房同样如此,在廊道另一端的梯口,李天水记得那木牌挂在了房门外。

  但是,就在方才,那蓝眼睛的蒙面人合上窗的一瞬间,李天水看见有只灰鸽子盘旋着飞向最远端的“己”房木窗。窗内有只手适时伸了出来,接住了这只鸽子。那是双妇人的手。

  莫非“苍鹰”是一个妇人?

  李天水觉得灰鸽子是从二楼的另一个窗口飞出来的,但没看清是哪间房的窗口。

  这时,他听见了杜巨源和米娜的隔间内响起了动静。先是一阵低声细语,随后响起了倒水声,杜巨源粗重的步子很快踏向房门口,推开房门的“吱呀”声几乎听不清。杜巨源停了一会儿,随即踮着脚出门。

  李天水蹲在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双手扒住木窗上缘,双脚在窗台上一蹬,整个身躯随着那木窗转了过去,当窗板竖直于外墙时,他伸出长臂,够上了右侧一扇半开的窗板上缘。

  是“甲”房主房的大窗板,他的四肢扒着窗板上缘下缘,腰腹一收一弹,那窗板即将合起前,他一只脚踩上了窗台伸出屋外的一角。那里伸出了几朵粉色的小花,在清冷月光下颤抖。李天水一只手拉了拉从屋顶垂下来覆满了大半面外墙的葡萄藤,能使上力。

  他发力一拉,另一只脚借势踩上了窗台,小心避开那些小花。他知道那是波斯菊。

  他一只手抓着藤条,贴着石窗边缘,蹲伏在窗台伸出屋外的尺寸之地。他听着屋内的动静。连最轻微的动静也没有,也没有一丝亮光。屋内应该确实没人。

  但一定有什么。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 床边的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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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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