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相信我了么,‘苍鹰’?”玉机的嗓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哈哈哈哈……,‘大人物’确实说起,会有一个公主来找我,只没想到,是个小娘,”这个被玉机称作“苍鹰”的人,嗓音洪亮,透过榫接的木板条,传到这木板隔间顶部的李天水耳里。他记得“苍鹰”这个名号,是那间“己”房的住客。他马上想起了从“己”房窗内伸出的那双妇人手。
但下头响起绝不是个妇人嗓音,虽然从他趴着的地方,看不清那“苍鹰”。
他就趴在木隔间顶板和葡萄藤拱架之间。他又轻轻地将身下那块榫接木板的缝隙拉开一些,光透了出来,他眯起眼,能看见半片丝质帘幕,将这木隔间又分隔成两部分。
玉机投在地上的影子在帘幕前,帘幕上还映出了端坐其后的身影,有两个身影。
“她的确是个‘公主’。”这时李天水听见帘幕后响起了妇人的嗓音,他抓着木板榫头的手握紧了。妇人说的汉话嗓音喑哑怪异,绝不像是寻常人的音调。
“呵呵呵,公主在这里不顶用啊。你方才不是说了么?你见到了那个公主的尸体。只有一具尸体么?”
李天水心头一震。
“只有一具尸体。”
“这么说,那婆娘永远得不到那封回信了?”“苍鹰”又提高了声调。
李天水觉得“苍鹰”嗓音轻率、有些虚张声势,仿佛故意吓唬人。他把身形掩藏在葡萄串和蔓叶间,慢慢挪着身躯,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一边仔细听着,一边注视着另一侧的走道。
“不见得,杜巨源还在寻找波斯王子的线索。他此刻还不知波斯公主已死,但马上就会知道。‘曌’卫在这里也有接头人。他是条鼻子很灵的猎犬,他已经闻见很多气味了。”
“所以你把引进来了?”
“所以我把他引进来了。”
这时,李天水可以看见玉机的半个身躯了。帘幕前的坐垫上玉机已脱了斗篷,头上斜斜插着的凤钗,交腿而坐,对着一个摆着果盘酒盏的方矮几,身侧则是燃着雅致的银制三重枝灯。
李天水能感觉她戴了面具,但看不清,他只能看清玉机换回了女装,仍背着那个书箧。
“这便是你的投名状?”
“这便是。”
“但想加入‘青雀’,这不够。”
玉机退后了一些,从木板缝隙间消失。
李天水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玉机退后了一些,从木板缝隙间消失。
“这是什么?”
“三十九处军镇关隘调防敕令,想必你也听说了。对‘大人物’谋划的大事而言,这份文书至关重要。”
“宫中失窃的那份?”“苍鹰”的嗓音紧了起来。
“是。”
“你如何得知‘大人物’谋划什么大事?”“苍鹰”的嗓音越来越沉。
玉机没说话。
“你是怎么拿到的?”
玉机仍不吭声。李天水听见“苍鹰”“嘿嘿”一笑,道:“我怎知是真是假?”
“都盖了国玺呢。‘大唐天子之宝’,‘大人物’一眼能认出。”
“‘大人物’?”
“我要你领我去见‘大人物’。”
“苍鹰”又“嘿嘿”阴笑了一声。“你说,她说的是真的么?”他嗓音转向帘幕后另一人。
“是真的。她手里不仅有那份敕令原件,还有那婆娘寄给波斯王子的去信,也藏在那书箧里。她没告诉你。这两样,皆金贵得很呐。”
李天水看见玉机的身躯抖了抖。
“嘿嘿嘿,看来我不得不把她引荐给‘大人物’了。”“苍鹰”怪笑着道。
“你别无选择。看来她已经知道了很多事,看来比你多得多。”
“她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呢?”
“只有一种可能,”那妇人的怪嗓音缓缓道,“她偷看了傀儡公的鸽书。”
傀儡公?李天水心头一跳,本能地觉得不妙。他瞥见玉机浑身又是一抖。
“你万不可别小看她,”那妇人又笑了一声,“她来头很大。”
李天水宁可去听那“苍鹰”的怪笑。他想不明白这个伶俐少女为何要与这些人卷在一块。他想了十几种可能,每一种对她这样的小娘而言都极危险。他将绕在榫头上的麻绳慢慢解了下来,又打了一个绳结。他轻轻地从榫卯衔接出掀开了一条木板,同时注视着下方。这时他听见玉机也笑了一声。
“‘傀儡公’是谁我不清楚,但是我清楚你的来头也不小。”
“我是何来历呢?”
“可怜萧淑妃一代绝色,被那婆娘砍作‘人彘’,骨醉而死。而她的一个妹妹逃到西域,却投了臭名昭著的‘傀儡团’,被安插在波斯公主身边,为西域大恶徒‘傀儡公’做着坑陷大唐的脏事,全然忘了她的阿姐是怎么死的了。”
底下静得能听见烛火爆裂声。李天水手心的汗已经湿透绳结。
萧萧竟是萧淑妃的阿妹!早年逻些城的酒楼里盛传唐宫秘闻,他就听过唐宫里萧淑妃的惨事。他也知道许多大唐罪臣子女,或流岭南,或徒西域。
但她为何会被收入“傀儡团”?
三年,大唐平定了反叛的西突厥势力阿史那贺鲁后,“傀儡团”就在西域悄然兴起。
街巷酒肆中,流传大唐虽然设了安西四镇控扼西域,但镇内西域列国宫中真正的上宾,却是“傀儡团”的首脑“傀儡公”。
更没人知道“傀儡公”是什么人,但据说,三年来西域所有的变乱,都与“傀儡团”的买卖有关。没人说得清他们是如何做买卖的,因为见过“傀儡团”的人,几乎都消失了。有人说“傀儡团”表面上是一个商队,有人说“傀儡团”表面上是一个杂戏班子。而“傀儡公”专收西域极险恶极狡诈的奇人异士为他做买卖。
但所有人都知道,“傀儡团”的买卖就是消息。据说“傀儡团”能通过各种地下途径,放出各种消息的线头。有些消息关乎成千上万人的命运。而能买得起这类消息的买家,定然能找到“傀儡团”的联络人。
这时,李天水又想起“己”房的窗内伸出的那只妇人手掌,她恰好接住了一只灰鸽子。
那自然是一只信鸽,信鸽带来的自然就是消息。而那消息的买家,自然就是“己”房的主人“苍鹰”。
“你还知道什么?”过了很久,“苍鹰”忽然冷冷道。
“我还知道原伊州都督,现䫻海道行军总管苏海政,最近屡被拔擢,势力范围越来越大,原来是靠着买这个‘千面傀儡’的消息。苏将军在归降的突厥部落间挑动事端,大肆杀戮,并不断接收了那些大明宫不喜欢的老将的地盘。我猜你如今已成了目前西域最举足轻重的军头,说不定也是‘大人物’在西域最倚重的棋子。”玉机一本正经道,但李天水感觉她在说话时一直忍着嗤笑。
“你猜我会让你活着走出去么?”苏海政忽然也“嘿嘿嘿”阴笑起来。
李天水那麻绳的另一端慢慢在手掌上绕了两圈,一只脚掌已经无声地穿过了顶板缝隙。
“你如果在这里弄死我,‘大人物’就要来寻你麻烦了。”玉机笃定地道,丝毫听不出惧意。
“你在吓唬我?”
“他就在这巴扎里,他知道我的身份。你不信么?他就在这附近。“
苏海政不说话了。布帘后响起了一阵低语。
“不用问她,我来告诉你。王玄策愿意冒险收留我,因为我母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公主高阳,我父乃是本该接替大唐第一高僧玄奘法师衣钵的辩机和尚。对,就是人人皆知的那桩案子,”玉机傲气的嗓音好像顿了顿,“‘大人物’知道我的身世,也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长安,我们有一个秘密联络渠道。但我还不是‘青雀’,如果我要见‘大人物’,必须通过你。当然对你也有一份厚礼,”她的嗓音忽然又柔缓下来,“那份调防敕令,我手抄了一份,那婆娘将碍眼的老将都调去了漠北苦寒之地,新换来的人没有根基,甚至有不少没带过兵,只要你逐一经营,从庭州到西州的军镇,就都会是你的人……”
“还有安西四镇。”萧萧“咯咯”一笑。
“妹妹胃口好大。”玉机也笑起来,“若真是如此,苏将军又何必听命于……”她不说下去了。
苏海政也随之“嘿嘿嘿”笑起来,“把你说的敕令拿给我。我要盖了印的那份。”
“那份是‘大人物’要的,若给了你……”玉机的嗓音越来越低,仿佛也有些沙哑。
“你不是有个抄本么?你便说真敕令在路上丢了。无须盖印,他这样的人,更是一看便知真假。”苏海政嗓音假得像
这时,响起一阵叩门声。“谁?”苏海政大声喝道。
“掌柜的,加火、洒水,端酒。”门外的回应听不出一丝情感。随即门被推开了。李天水听见了一阵水洒在木墙上的声响,蒙着面的卓玛绕过了玉机,往矮方几上对着布帘的酒盏里倒满了酒。对着玉机的酒盏似乎还是满的。卓玛退回来时,洒水声也停了下来。
玉机身后几步处出现了那掌柜的拿着一个小木盆的身影,李天水记得他是个深眼窝的老胡人。玉机一动不动。
“我没出声,管事的怎么自行进来了?”苏海政的嗓音带了愠怒,“为何要洒水?”
“西州干燥,枝灯上的火星子若飞溅出来,干木板极易燃火,”那掌柜的说话极有礼,“布帘子上……”
“布帘子不必了,快出去吧!”
那掌柜的扶肩略弓了弓腰,倒退着出去了。门合上后,待步履声渐远,苏海政缓缓道:“方才说的事……”
“一言为定,”玉机笑道,“我们举杯为信。”她举起了矮几上的银酒盏。
“好,举杯为信!”苏海政大笑着掀开帘幕。李天水看见一个干瘦矮小的中年人从高床上下来,拿起了对着自己的那杯酒。玉机也站了起来。两人同时一饮而尽。玉机望着苏海政一动不动。李天水看见苏海政放下酒杯后又笑了两声,挥挥手,想要说些什么,忽然扼住了了自己的喉咙。
即使在顶上,李天水也看见了苏海政喉咙里发出一串可怕的“呃呃”声,随后他弯下腰呕吐起来。不一会儿,他就蜷成一团不动了。玉机就这么冷眼看着苏海政慢慢从活人变成一具死尸。李天水攒紧绳结的手掌在发抖,将另一只脚掌也慢慢穿过顶板缝隙。
但是布帘后的萧萧仿佛也像个傀儡师丢开的木偶人,一动不动。
“你早知会这样,是么?”
“这本来就是‘傀儡公’的局,他已经是枚弃子,这是局中之事。”那妇人的嗓音依然喑哑刺耳,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你怎么还不动手?”
“没到时候,”那妇人又笑了一声,“‘傀儡公’还没告诉我该怎么摆布你。”
“他在等什么呢?”玉机仿佛带着笑,但李天水感觉她嗓音有些发紧,“不怕到嘴的肥肉被别人叼了?”
妇人又开始笑起来,“你以为今夜你走得脱么?”
玉机没开口。
“不过,说不准,他在等你上面那位朋友先下来喝一杯。”
李天水已经穿过顶板的两条腿僵了僵。他咬咬牙,右手手掌绕着绳索,左手搭在顶板边缘,索性纵身跳下。
他恰好落在玉机身前,落地一瞬间便将那麻绳拉长,身后的玉机拉住了他的手臂。
“不必,她走了,”玉机定定地看着李天水,眼睛里闪着什么,“而你也入局了。”
烛光能映出半透的帘幕后,一张极宽大的高床上有一张交腿矮几的影子。两侧的坐垫上已经不见了人影。
“因为我跳下来了?”心跳略平静一些后,李天水转过脸看着她,咧了咧嘴道。
“因为你没听我的话。你进了那甲房。”玉机脸上的稚气已全然褪去,她眼神复杂,映着闪烁的火光,仿佛忽喜忽悲,低声道,“你当时就在那里,就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
有一会儿,李天水盯着她的眼睛没开口。
“究竟是谁的局?‘傀儡公’?还是你说的‘大人物’?”他看着地上的死尸道,“你知道那个‘傀儡公’是谁吧?”
玉机只摇了摇头,越来越微弱的火光中,她面色白得有些透明。李天水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看上去还只是个少女,是个已经被命运推向一个极凶险的诡秘漩涡的孤女,极可能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还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个命运?
他静立了一会儿。门外有人走过,没停,他能听见低语声。顶板的缝隙还在那儿,但肯定没人能爬上去,那里能听见夜风吹过葡萄藤枝叶的沙沙声。木隔间里越来越暗,苏海政的尸身正在变得僵硬,空气中有一股酸臭的呕吐物的气味。他皱了皱鼻子。
“至少我们此刻还活着,还能站在这里。”他将麻绳慢慢收了起来。
“或许,我们今夜真的逃不了,”玉机注视着李天水,但仿佛在看着帐外的什么,“或许,他们觉得当时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更棘手更难对付,他们以为他一定也见到公主了。他们此刻更想知道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