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几上的烛台晃着微弱的火光,丝帘内其余各处都是昏暗的。丝布帘很薄,寒气一阵阵侵入,好在火盆子里炭火烧得正旺。
矮几对面,安菩把面具翻过脑后,凑着火盆,捂着羊毛袍子,两道眉毛拧成了一条粗绳,面色明暗不定。
杜巨源微微一笑道:“我们见过了。”
安菩又打量了他一会儿,道:“你真是‘曌卫’?”
杜巨源两根手指慢慢转着右手食指上箍着的绿玉戒指,片刻后,取了下来。他捏着那戒指轻轻置于矮几上,将正面转向自己,内侧对着安菩。安菩前倾身躯对着莹莹润泽的戒指内侧瞅了一会儿,再盯向杜巨源,眼神有了变化。
杜巨源收回戒指,慢慢转回食指,那个篆书刻成的“曌”字又贴紧了他手指。
“好玉啊!”安菩叹了一口气。
“家祖传下之物。”杜巨源面无表情道。
“敢问令祖是?”
“先帝时宰相,尚书右仆射,蔡国公便是。”
安菩的眼里露出惊异之色,道:“莫非是与玄龄房公共辅朝政,时人称‘房谋杜断’的蔡国公如晦杜公?”
“正是。”杜巨源低声道。
安菩幽幽看着他,不做声。杜巨源知道他眼里是什么意思。家祖是先帝从龙功臣,秦王府十八学士之首,贞观时权势无两,死后极尽哀荣。但家祖过世后仅十三年,家父杜荷便卷入了太子与四皇子“青雀”李泰争位的谋反案,事败被杀,阿娘改嫁,他作为独子流放岭南。恍如一夕之内,荣辱翻转。安菩这样的人,定然深知内情。杜巨源仍然微笑看着安菩。
有些事深埋在心里,外面已经结了厚茧。
安菩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道:“奇怪,太奇怪了。”
“何事奇怪?”
“我得到的消息是,从长安过来的这支带信的‘商队’,只有一人是‘曌卫’的人。”
杜巨源瞅着他,表情忽然凝重起来:“你这话是何意?”
安菩的粗眉毛拧得更紧了,低声道:“‘商队’从长安出发的那一日起,我便与那个人暗通消息了。”
“谁?”
“他只说他是皇后的身边人。”
“你就信了?”
“他用的是最上等最光洁的桑皮纸,熏香是为今上治头疾特供的龙涎香。左下角还有一个‘曌’字,”安菩拧着眉头道,“我儿金藏为长安宫市采买南海宝货,他常寄些龙涎香回来,这骗不了我。只能是皇后赐予之物。”
“这一路上,都是那个人飞信过来?”
“对。每过大州重镇,他就飞书过来,所以我对你们的行程一清二楚。”
杜巨源用力摸索着那枚扳指,低着头,好一会儿,他吸了口气,又道,“你告诉了他什么?”
安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摊开了手,“阿胡拉啊,我把西域所有的消息都告诉他了。”
杜巨源看着他没做声,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一直在索取消息,我那时又惊又喜。这几年,西域和长安消息不通。我们已经揪出了那条埋藏在西域最大的‘青雀’,那个贪得无厌的苏海政。我甚至还把一份名单给了他。”
“苏海政?䫻海道行军总管苏海政?”
安菩盯着他,点点头。
“这几年,他蒙蔽了大明宫,杀戮突厥、诬陷忠良,将伊州、沙州、西州、庭州的关隘军镇全都换成了他的人。”安菩的嗓音越来越低,“如果没有安西军,如今苏海政就是西域最大的军头。”
“他也控制了驿站,也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消息通不出去了,”杜巨源将嗓音压得极低,凑向安菩,盯着他道,“你给了那人一份什么名单?”
“潜藏在凉州、沙州、西州、庭州等重镇关隘中的‘青雀党’军将,甚至还有暗藏在玉门关中的军校……”
“玉门关中的军校……”杜巨源捏着那戒指,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笑,道,“只能是他了。”
“只能是谁?”
“那个飞鸽传书给你的人,只能是王玄策。”
“王玄策?”安菩的小眼睛瞪大了,“传奇使臣王玄策?”
“一路上都很可疑。”
“据我的消息他是皇后钦定的人,”安菩两条粗黑眉毛连在了一处,“莫非他竟是‘青雀’的暗桩?”
杜巨源揉着那玉扳指,随后摇摇头,“如果他是‘青雀’,他没必要问你要那份名单。如果他是‘青雀’,他一路上有很多机会,带走皇后那封信,让整支‘商队’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他冒了很大的风险走到这里,所图必然极大,”杜巨源喃喃自语起来,“出现在罗布淖尔上的那个萧萧,如果是他设下的局,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菩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那封信,那封回信!他要的就是那封回信!他定然知道波斯王子那封回信的秘密!”杜巨源一瞬不瞬地盯着安菩,此刻脑子转得飞快,“皇后的那封去信就在他手里,只要找到波斯王子卑路斯,就能拿到那封回信!同时,他也要确保抢在‘青雀’之前得到那封信,如此他就需要‘青雀’的消息!”
“或者把那封信卖给‘青雀’!”安菩脱口而出,“傀儡团!”
“什么‘傀儡团’?”杜巨源的眼神亮得可怕。
“客官要酒食么?”布帘外忽然传来了女声。杜巨源与安菩同时挺直了背。
“进来吧。”安菩勉强笑着道。
卓玛捧着一个鸟喙形流口的酒瓶子款款走了进来,对着杜巨源与安菩妩媚一笑,依次在他们面前的银杯子里斟满了。杜巨源也对着她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
“别碰那些酒,”待卓玛走远,安菩低声道,“她是吐蕃人。这里还有吐蕃人的眼线。”
“第三股势力了。”杜巨源吐出一口气。
“我们知道的第三股。”安菩补充道。
杜巨源猛然想起一事,道:“王玄策那里过来的信,你都烧了么?”
“老规矩,都烧了。”
“那么吐蕃人是如何算准我们的行程的?”杜巨源低声自语着,又道,“你说的‘傀儡团’到底是些什么人,莫非和吐蕃人有关系?”
“他们和所有人有关系,他们和所有人做买卖。‘傀儡团’,他们是为恶神安哥拉服务的黑暗火坛。就在不久前,‘傀儡团’开了很高的价,兜售那封回信的消息。而如果皇后的那封去信真的在王玄策手里,他恐怕已经巴扎里卖了!公主说过,那封信关乎安西军的安危!”
杜巨源瞪圆了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听我说,年轻人,西域已经进入了危险期,又要流血了!你要万分小心。‘傀儡团’能把人安插在突厥的牙帐和西域属国的宫廷这些地方,甚至有些西域王族,就是他们的傀儡。他们唯一的货色就是消息,但是这些消息可以卖一座城。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据说知道他们秘密的人都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据说‘傀儡团’里的都是恶魔,真正的恶魔。你要万分小心,”安菩在说话时,嗓音也有些发抖,“但我不觉得王玄策会把你们的行程卖给吐蕃人,因为那卖不出价。据我所知,从你们上路那一日起,吐蕃人就已经在这里张开了网。你们‘商队’里绝不止一只鬼。”
杜巨源用力揉着翡翠扳指,他方觉得一团漆黑中终于透进了一线光,此刻忽然又暗下去,而且变得更黑暗。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这番西行的凶险和诡秘,远比他想象得复杂。他看见安菩也在不自主地发抖,低声道:“我就是跟着王玄策找来的。他在这附近忽然消失了。”
“那么赶紧离开这里,快走。我赌你已经被盯上了,”安菩紧紧捂着他的羊皮袄子,一阵阵颤抖,将身体凑到了火盆边缘,好像生病了。但杜巨源忽然又想起了一事。
“安菩老爹,你方才说,他们的人都安插在宫廷牙帐里,而王玄策给你去信,用的是皇后御用的信纸,莫非,连大明宫里也已经……”说至此,杜巨源心里也是一惊。
“别说了……”安菩的双唇发白,仿佛已经快坐不住了,“快走,离开这里……我们已经被盯上了,酒……给一口酒……”安菩向杜巨源腰带上系着的扁酒壶伸出了手。
杜巨源解下了皮壶,米娜知道他今晚要出去,为他备了一囊酒。他把酒递过去,道:“慢慢喝,压压惊,我还有几桩事要问你。”
安菩摇摇头,没说话,对着酒囊就灌下了一口。片刻后,安菩面色好些了,但嗓音听上去更虚弱:“好酒,好酒……我猜你想问波斯王子卑路斯在哪里?这只有公主知道,在那间屋子里,你没见着她么?”
杜巨源眉头一拧,想起在那间“甲房”还有一间暗室,他没进去,他摇摇头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已经开不了口了,”安菩面色又灰暗下来,“她临终时说,她会指引那个西域的守护人……”
“临终?!”杜巨源睁大了眼,看见安菩方要开口,那粗黑的双眉猛地抬起,一瞬间眼珠子像要瞪出眼眶,随即捂住了肚子,面色转为可怖的青白色。他死死瞪着杜巨源,嘴里嗫嚅着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呃呃”声在喉咙里打转。他猛地凑向杜巨源,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说完他便弯下腰,身子矮下去,“咚”的一声,他僵硬地直直倒下,额头重重撞在矮几上。
杜巨源一动不动地呆坐在他对面,听着“咚咚咚”的心跳仿佛要撞破胸骨。有一阵,周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仿佛周围的一切也都消失了。矮几上的安菩脑后,一张哈哈笑脸面具正对着杜巨源,巨大的恐惧感将他死死罩住。
半晌,他才想起,这囊酒是他看着米娜笑着为他灌进去的,是她自制的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