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他是哪一边的？”玉机低头看着扼着自己喉咙的死尸，道。
“杜巨源？”李天水仔细检查了帘幕前后每块木板的缝隙，又回到那矮几边，盯着幽幽的烛火。
“对。”
“你的敌人。”
“哦？为何？”
“他是‘商队’中唯一一个真正想要完成这项绝密使命的人，”李天水咧嘴笑了笑，“我在那坎儿孜井道下看得很清楚。他应该是你们皇后的亲信。”
玉机对着他莞尔一笑。“那个和尚呢？”她接着问。
“他是王玄策的侄子？”
“对。”
“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与所有人都不是一路人。”
“何以见得？”
李天水静静地注视着她，没说话。
“米娜呢？你说她与杜巨源是不是一路人？”
李天水仍然没说话，他看了她良久，忽然道：“你可否别去找那个‘大人物’？”
玉机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等着他说下去。
“你可否就此收手，把那封去信交给我，我知道在你身上，”李天水忽然觉得此刻异常冷静，就好像在那无光的野林子里，忽然就沉静了下来，“听我说，我猜你已经知道今夜的凶险，你也很可能见不着那‘大人物’了。如果你相信我，把皇后的那封信交给我，也把你的人交给我，”说这句时，李天水的嗓音变哑了，他看见玉机眼中又有什么闪了闪，“我背着书箧走出这个小屋子，护着你走出这巴扎。我在这里有个老熟人，我信得过她，她会给你找个地方，藏起来。这样，只有我一个人在局里。”
玉机看着他忽然笑了，“那个驿娘？”
李天水惊讶地看着她。
“你不了解女人，也不了解我，”玉机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她特有的暧昧的淡淡哀伤，“如果我是这样的女人，我活不了十六年。”
李天水觉得他心里的某根弦被拨了一下，他着迷于她的这个神情。但他立刻吸了一口气。
“但再不用趁人洗澡的时候戴个面具把人吓死，也不必从天窗用书箧里的钓钩子把卷好的文书钓走。”
“还有呢？”玉机抬头盯着他。
“那小娘每次洗澡都会开天窗，是因为她的情郎那个时候会爬上天窗，那小娘从浴桶里抛出钥匙给他，”李天水咧嘴笑了笑，“结果那天见了鬼，而那姑娘素有心疾。”
“也是种死法。”
“很不错的死法。尤其是那姑娘至死都不知她的情郎已经成了别人的，成了害死她的帮凶。”
“他不是我的情郎。”玉机摘下面具，冷冷道。那张脸变了，眉目唇角都透着一种清冷凛冽的美。她注视了他一会儿，道：“或许该出局的人是你。”
玉机注视着他，那眸光好像要射进他的心底深处。李天水抖了抖，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看过。玉机的目光又柔和起来。
“在那间房间的门口，你听出我的意思了么？那你怎么不听话呢？”
“你不问我为何要跟着你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玉机笑了笑，她的语气冷淡起来，“很多京洛少年就喜欢逞英雄，我见过不少。很多人年纪轻轻就把命丢了。原因也很莫名其妙，比如一个素未谋面的落难公主的赏识，一句承诺。”
这时门帘被无声地掀开了。蒙面的掌柜带着两个伙计悄无声息地进来，用手指指着伙计抬走尸身，洒水，抹干净地板，摆好矮几。那掌柜的不出一声，气度像调兵遣将，两个伙计也是蒙面，手脚极麻利。不一会儿工夫，地板又洁净如初，掌柜的带着他们又无声地退出去，整个过程没人向李天水和玉机看去一眼。
他们推开木门时，李天水看见有几个人恰好从门外经过，但路过的人没有停步，仿佛这个巴扎里死个人是很常见的事儿。
即便这个人活着时是西域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时有一片纸片从苏海政的尸身里掉了下来，掉在了门外一滩水边。
“必须快做决定了，”掌柜的消失了好一阵，李天水低声道，“我猜方才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耳目里。”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毒死苏海政呢？”玉机望着那木门口，若有所思。
“有很多可能，恐怕来不及细想了。”
“不，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听见了方才苏海政说什么。那些话要了他的命。”玉机的眼神越来越亮。李天水有些迷惑地注视着她。玉机转过脸面向李天水。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一出这屋子，便活不久？”
李天水有些猜到她要说什么。但他没开口，看着她，呼吸急促。
“打个赌，我背着这书箧，你藏着那鹰笛，我们分别走出去，不但能活过今夜，我们还能再相见。”玉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缓缓道，“我们谁也别护着谁，这样我们更安全。”
“用命赌么？”李天水咧咧嘴道。
“赌注只能是命。”玉机也笑了笑，道，“但赢得也很大，至少对我而言。”
李天水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心意已无法改变。
“为什么呢？”最后他无奈地道。
“或许因为我是这样的女人，”她又笑了，这回她的笑容很柔美，“你要我信你，你不信我么？”
心里又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他突然发现三步外直挺挺站着的，不只是一个柔弱的十六岁少女。
那双越来越深湛的眼睛里蕴含的力量太强了。
“我信你，我陪你赌。”李天水点点头。
玉机回以一个灿烂笑容。
“但你要记住，如有必要，我会拿走你的书箧。”李天水摸了摸鼻梁。
“好！这也是赌局一部分。”他看见她又露出了那种既天真又狡黠的神情。
***
杜巨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布帘子的。他恍恍惚惚地抬头看着那半个月亮，冷不丁山风透过葡萄藤蔓打在身上，他打个激灵，慢慢缓过劲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背脊湿透了。
他还是无法接受米娜要毒死自己。他知道米娜一路上和王玄策走得很近，甚至有可能已经背叛了自己。他想米娜也许是个有英雄情结的女子，而王玄策曾是个扬名西域的大英雄，自己却只是个商人。他原本以为无所谓，她不过是个买来的胡女。
但现在，他忽然想到，在船板上的那些晃荡又寂寞的夜晚，他着迷她的疯狂与神秘。她也曾用梦呓般的语气告诉他，他是不一般的男人。
他从来不太相信女人在那种时候说的话，但之后很长时间，他都忘不了这句话，忘不了听到这句话时，全身血液忽然加快流动的感觉。
而此刻，他的全身的血流忽然又奔流起来。他看见了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就婀娜地走在他身前五六步远处。极熟悉的背影和步姿，他绝不会认错。
他慢慢跟了上去，一连串想法一个接一个飞掠过脑海，他在这种时候总是脑子转得极快。
如果米娜和王玄策是一路人，如果王玄策是“傀儡团”的人，如果令米娜毒杀自己是王玄策授意的。
那么王玄策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波斯王子的秘密。
否则他应该留着自己。
“你和王玄策同时面见波斯公主，或波斯王子。记住，必须同时面见，如果届时只有一人到了西域，他们不会把回信拿出来。”
他还记得在那间偏殿的暗门外，武皇后对自己的秘密嘱咐。每个字都记得很清楚。而王玄策必然也记得这一点。
如此说来，王玄策一定有了拿到那封回信的绝对把握。而如果能找到王玄策……
这时他看见米娜在一道窄门前停了下来。
窄门极不起眼，夹在两间布帘隔间之间。其实是两块折叠木门板，仅比米娜宽半肩，高半头。米娜轻轻叩门后片刻，那门仿佛自行一折，露出了一道小臂宽的缝隙，杜巨源看见里头是一片黑暗。米娜低着头侧身进了门。门又仿佛自行合起。
杜巨源慢慢踱了过去，在木门一侧的布帘子外两步站定。那帘子隔间后也是漆黑一团。杜巨源左右望着，仿佛在等人。戴着面具的人不断从身前走过，或着锦或披裘，有男有女，几乎没人看他。
他竖起耳朵听着那窄门里的动静。
他听到了一声惊叫，很轻很短促，方响即逝，但他相信自己没听错。
绝对是米娜的惊叫声。他背着手，将那扳指死死捏着，仿佛要捏出血来。他慢慢靠近那木折门。他左右望了望，亮光下走道中的人走得越来越急，仿佛都在赶路。没人停下来向他张望。窄门里没动静了，至少他听不见。他觉得这门就是折叠开关，里外都没有门闩或锁，此刻他只要伸直手臂就能推开。他伸出手掌，但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推开门，又是上了敌暗我明的赌桌。他喜欢冒险，但从不冒这种风险。他犹豫了片刻。
就在他咬咬牙，再次伸出手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从门内踏向门口。
他立刻背过身去，叉手背在身后，遮住了那颗绿玉扳指，慢慢向走道另一侧绕过去，斜眼瞥向那木门。
那门又折了折后，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赫然竟是王玄策。
他直直地盯向杜巨源。杜巨源的呼吸顿住了。
但王玄策只看了他一眼，就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好像路过一个陌生人。
杜巨源仿佛被定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头狂跳。
他并不奇怪王玄策为何没有认出自己。他的面上蒙着哈哈笑的面具，身上的衣裳替换成了安菩老爹的外衣，此刻佝偻着背。但王玄策居然既未戴面具，也未蒙面，就这么在人流中信步走向廊道尽头。
向廊道深处赶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人在推着他。王玄策的背影在涌动的人流中忽隐忽现，他必须在一瞬间做决定。
他决定跟着王玄策。
他已经笃定米娜背叛了自己，既然如此，他必须要赢得回大明宫的筹码。
他浑身血气涌动起来，丝毫不觉五步外一个漆黑的身影正盯着自己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