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里的人越来越多了，越往前走，整条廊道也越来越亮。他发现方才廊道两侧的落地烛台越来越密，每隔五步便点了一盏，烛台左右伸着两根枝灯。隔着藤蔓，在风中晃着火光的烛台就像个晃动的举火小人。
莫非自己将烛灯误作了真人？
跟着玉机的湿足印时，他确实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后背。
他没有回头，他怕玉机的足印随时会消失。
当他看见掉落在门口那滩水边的纸条消失后，他就知道廊道地面上一定会出现一串湿足印。但此刻行人越来越多，将玉机的足迹踩得越来越漫漶不清。
行路的人都蒙着面具、面纱或蒙面布。他们一声不吭，连步子都很轻，也没人东张西望，仿佛每个人都有很确定的方向，皆是向着廊道尽头急步行去。那里隐隐亮着火光。
半月的月光正洒在走道另一侧的一排布帘隔间。间或有人掀开两片蒙蒙亮的布帘子。步履匆匆地汇入人流，向廊道尽头走去。
这时李天水已经被推着走了。火光越来越亮，但人影在地面交错乱晃，已经不可能看清地上的湿足印，但李天水决定跟着走。
他相信玉机要去的方向，至少在这条廊道里和这些人是一样的。
有人盯着后背的感觉忽然消失了。李天水始终没回头，早年在荒野中，被狼和其他野兽盯上时，他也从不回头。
“莫回头，莫停步，只注意听步子声，莫让野兽察觉到你的恐惧。”
这是养父在他几日后活着回来时教他的。
但在这廊道里，若有人盯梢，他连脚步声也听不出。身后的脚步轻而杂沓，就像夜行军。
他只能想起方出门时，经过置于隔间与隔间之间的一排酒桶后，他背脊就开始发紧，眼角总能瞥到什么。但方才那十几步路，他脊背放松下来，仿佛有什么戳着背的感觉消失了。
就在这时，有个人影从走道另一侧闪了出来，立刻被他捕捉到了。是个他见过的人，那人面上没蒙上面具或布巾，但也没人会注意到他。
就是方才与那掌柜的一同进木隔间擦洗地面的小伙计，此刻他正提了个水桶从一道折开的木门里出来。那门在小伙计身后又自行闭合。
几乎同时，那小伙计也看见了李天水，他居然冲着李天水一笑，直直地向他走过来。
李天水猛吸了一口气，蒙着脸的巾帕上玉机的体香扑入鼻中，他定了定神，任由那伙计将他拉至两间帘幕隔间之间。
“掌柜的一直在寻你，”那伙计低声道，一只手热络地拍了拍李天水肩头，另一只手拎着水桶，水桶将近半人高，但里面是空的，“你莫跟着这些人走，很多人是进不了巴扎的，人数到了就关门。快跟着我走。”
“掌柜的？巴扎？”李天水皱着眉头盯着他，“你是谁？”
“我只是个听话办事的，”小伙计苦着脸。他是个汉人，但有些胡商气，两颗眸子又大又精神，转得飞快，一看就是极机灵，“掌柜这么交代了，其余我也说不清啊客官。”
“掌柜只交代了这些么？”
“掌柜还说，客官若想找着那小娘，也只有跟着我进去。”那小伙计眨眨眼，露出了狡黠的笑脸。
李天水心头“咯噔”一响，这时他明白了玉机在出门前想到了什么，也明白了为何玉机会取走那张纸。他对着小伙计点点头。
小伙计对着李天水眯眯眼，伸出手掌指了指那木桶口。
“客官，快！”小伙计向帘幕外的人流张望着，低声道，“我挡着你。别担心，我气力不小。”
李天水咧了咧嘴，一跃而入，随后蜷起了身子。那桶腹甚大甚深，有股井水味。头顶上“啪”一声，随后他眼前一黑，知道那伙计盖上了桶盖。他先是觉得憋闷，随后闻到了一股气味。
那伙计一手提着水桶，居然脚程极快，在人流中他大声吆喝着，超过了二十多人后，便已至一顶大帐前。这顶大帐就落在这条深长廊道的尽头，同时也是四条长廊交汇之处。
大帐蒙蒙亮，帐面皆由丝织成，人影于其上不住晃动。帐子前临时搭出了一个酒柜，一个餐台。掌柜的在酒柜后对伙计点点头，另一个伙计将摆满酒瓶子的柜台横板移开一道缝，那伙计就将水桶置于柜边，侧身闪了进来。那里人群在一排靠着葡萄藤的酒桶边排起了长队，但没人向这水桶望上一眼。排在最前头的几个人看见那伙计与掌柜的低语了几句，又返回柜台边，拎了那木桶就走。
那伙计绕开了酒柜后大帐子半开的正门，绕了一大圈，疾速走向后门。帐后的廊道比帐前昏暗许多，葡萄藤两侧没有燃灯，好像放了两排酒桶。后门边露出了半个身影，是妇人的玲珑身形。
那伙计走过去，将木桶缓缓放下在那妇人身边。妇人身着薄而紧身的黑纱衣纱裙，是西域舞姬的装扮。
“货到了？”她黑纱巾上的美眸盯着伙计。
伙计只点点头，他表情凝肃，两颗眼眸子也不转了，随后又慢慢地将水桶放下。
那妇人拎了拎水桶的提手，随后抱着木桶晃了晃，里头传来沉闷的声响。妇人蹙了眉，压低声叫住伙计，“别走，回来！”
伙计从六七步外慢慢折回，看着那妇人慢慢掀开桶盖，暗淡的透过藤叶的月光下，桶中露出了一个箍紧的酒桶。伙计的脸僵住了，随即开始扭曲。
“废物！猪狗不如！”那妇人狠狠地瞪着伙计，压低声骂道，“快回去！你不能待在‘青雀’了！回去那‘前井’那里。”
那伙计愣了一愣，转身，帐内忽然响起了鼓声，随后有几个人的脚步声从前门向后门匆匆走来。
“来不及了！他们发现了！走暗道蠢东西！”那妇人急道。
伙计蹿向帐后的廊道，从枝叶间隙中闪了出去。那妇人盯着他掀开了一个酒桶盖子，整个人跳了进去。她拎着桶闪入后门一侧的一个小隔间，听见从正门走过来的人低声道：“十三郎出事了，要寻他回来！掌柜的面色很难看。只知道这些。”
“不在帐后，拎着桶肯定走不远。”
“我必须回去了！我得去接那小娘，她已在帐前现身。”
“我一个人去寻吧！”
两人的脚步声分开了，很快渐远。
脚步声消失后，那妇人将木桶置于隔间一个隐蔽的角落，随后迎着烛光，和着那越来越急促的乐声，旋动腰肢向一片精美的圆舞筵一圈圈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