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也是需要适应的。最初一阵晕眩过后，李天水本能地贴上那转角泥壁，随即他感觉身后是个龛洞。他爬进去，蜷缩起来。等到他能睁开眼睛时，他看见龛洞前的井道有二三十步长，水道内不见任何活物。但他又看见了那个女神雕像，就挂在他方才藏身的龛洞拱顶下。
他看了看雕像，木制，釉彩艳丽，女神丰美。他知道这是娜娜女神，拜火教主神，安菩老爹会客的门厅内就挂着一个，一模一样，他也当然知道这东西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就好像它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底层的佛龛里。
只能是他。
龛洞深处雕这一个半人半羊像，羊身朴拙，但人面细致，是个山羊胡的胡人脸，手握酒囊，举至嘴边，看着李天水微笑。
额头上的羊角黑黑的，李天水凑过去看了看，是被烟熏黑的。他再次抬起头，看见娜娜女神是被吊在鸟首铜壁灯下。只有这盏铜灯的鸟首没有叼着火。他琢磨了一会儿，对着那拱形龛洞低声道：“老爹，是你吧？”
嗓音在水道内回荡，没有回音。对面壁灯灯光照不亮龛洞后的黑洞。
“老爹，我知道你活着，”他缓缓道，“你藏在那条矮几下的底板内。只有那个法子才能从小舟不知不觉地消失吧。”
等了片刻，他听见了一声“嘿嘿”。很轻，但绝对是人声，带着安菩老爹特有的狡黠。
“老爹，你在底板下能看见上头的动静吧？”李天水道，“能看见是谁把那东西放进达奚云的酒杯里？是谁偷拿了达奚云的面具吧？还有，是谁在舱门口的书箧上刻下了那个‘卐’字？”
龛洞深处没发出一点声响。李天水迈入洞中，走了两步。“就站在这里，莫再走近。”自那人面羊身像后传来低哑的嗓音。
李天水站定了。
“你是为了那东西下井的么，还是为了某个人？”
李天水愣了愣，随即明白了。老爹不信任我啊。但不是他指引我下来的么。
“你看见的雕像是波斯公主令我挂上去的。从此刻起，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我也并未指引你下来，是公主的意思。”
老爹的嗓音已变得很陌生，生硬，冷漠，不带一丝情感。李天水深吸了一口气。
“老爹早已知道我是谁，”李天水对着黑不见底的龛洞深处，缓缓道，“故意在那镇子上与我结交么？”
“原想从你身上套出些吐蕃人的大消息，”老爹笑了，但李天水听来觉得心痛，“你知道那些卖消息的秘密火坛吧？未料你喝醉了和我背诵什么狗屁汉诗，和我说什么玄奘之路。”
李天水呆了半晌，勉强笑了笑，道：“老爹只有这些话要和我讲么？”
“我的只有这些了。”
李天水转身，正要跨下去，听见背后又响起冷冷的嗓音，“但波斯公主有话。”
李天水站住。
“她想见你。”
“在这坎儿孜井道里？”
“在这坎儿孜井道里。”
“为什么？”李天水又转过身。
“她说你身上有灵光，你一定会下井，”老爹叹了口气，“虽然我根本不信。灵光怎么会在你这样的狗屁废柴身上。”
米娜也说过，李天水想。随即又想，原来老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狗屁废柴啊，他苦笑了一声。
“什么是灵光，老爹？”李天水尽量令自己的嗓音平稳。
“你不配知道。”
“先前的那两个问题，我怕是也不配吧？”
“这两个是大消息，是要卖大价钱的。我们皆是生意人，出得起价么？”
李天水没做声。
“你若有大消息，也可以交换。”
李天水还是一言不发。他仿佛听见龛洞深处响起一声叹息。
“老爹没话对我说了么？”
“有一句口信，公主令你走过三条水道，随后等着。她会带你走。”
“遇上岔道该怎么走？”
老爹没吭声。
“若你能遇上公主，告诉她，我会去找她。”李天水再次转过身。
“我有一句劝。”李天水停住了步子，听着老爹缓缓道：“你不配见公主。废柴当不了栋梁。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天水一步迈下水道。
***
红光下，这条井道里的水流得很慢。米娜手里的琉璃光只能映出五六步远，不住在闪。这时水面开阔了，又至岔口。
“第七个岔口了，”王玄策哑嗓音听上去已很疲惫，“这回左转、右转，还是直行？”
“右转。”杜巨源瞅一眼斑驳的泥壁，答道。
他们继续走了一会儿，王玄策忽然道：“我在想，你莫不是经常在海上拿这琉璃球和人赌钱？”
“若真的要赌，就只能赌命了。”杜巨源勉强笑了笑，“如果王公知道她在海上做什么的，就不会这么问了。在南海诸岛，妇人是不能上船的，除了一种妇人，”他顿了顿，“能预见暴风雨海域的女巫。”
“用这个琉璃球？”
“若是这琉璃球报错了信，她会被第一个扔下海。”杜巨源笑笑，“此刻她还活着。”
他们又慢慢走了半条水道。至下一个岔口时，杜巨源依稀听见了极轻的一声“嘀嗒”，像是水滴声。那声音并不太远。“那么我想问你一件事儿。”王玄策忽道。
“但讲无妨。”
“你说这琉璃球的红光越亮，意味越危险。”
“我说过。”
“我方才这么说，是因为我发现你总会选那琉璃球闪得更亮的一边。”
杜巨源停了步，“有件事我没告诉王公。”他指着岔口后左侧水道侧壁上的第一盏壁灯下，米娜顺着他的手指将红光照了上去。那里有两道歪歪扭扭的刻痕。
“阿弥陀佛，”杜巨源身后的智弘也停了步，“与玉机书箧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那壁灯下赫然也刻着一个‘卐’字，自右向左旋的‘卐’字。
杜巨源看见身前的王玄策猛然转过身，盯着自己。
“我赌那些吐蕃人已经找到了。”杜巨源淡淡地对王玄策道。
“波斯公主藏身之处？”
“波斯公主藏身之处。”杜巨源看着米娜手里的琉璃球道。红光越来越亮了。“我也可以拿命赌，那些杀手也快到那地方了。”杜巨源勉强笑了笑。
“所以，你觉得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个越来越近的险地。”王玄策看着他，面色有些发青。
杜巨源没做声。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玉机忽然开口道。
这时每个人都听见了，是水滴声，“嘀嗒、嘀嗒”，每一滴水落下后间隔越来越长。
“你有没有听出什么？”杜巨源转过身，看着玉机，目光炯炯。
“与笛声是……”王玄策压低嗓音道。
“一个方向！”杜巨源忽然沉声低喝道，“快走！”
“来不及了。”就在杜巨源转入右侧岔道时，米娜忽然道。
“怎么来不及了？”杜巨源皱着眉道。
“那气味，”玉机嗓音有些发虚，“那气味又来了！”
杜巨源闻到了。他能分辨出那是什么气味，他在长安闻过这种气味。一股酥油味，从身后飘过来，身前也有。
死寂中，他们很快听见了踩水声。“踏、踏、踏、踏”，整齐、有力、冷酷，像是一个人踏出来的。但杜巨源听出至少有六个人，就在方才经过的岔口附近。这时“嗵”的一声，身后有什么掉入水中，像是一块泥石从侧壁滚落。身后又透过来一股异味，这回很近。
米娜手里的红光亮得已能照出两侧泥壁上的砖缝。杜巨源忽然两眼一亮。他走了两步，但这时智弘的嗓音响了起来。
“杜郎莫回头，”他的嗓音很低，依然平静，但像是喃喃自语，“有个活物落在了云郎背上。自然，也是小僧背上，”他似乎还笑了笑，“不像是人，像小兽，它割下了云郎的行囊。那速度也不像人，像是暗藏在地底的……”智弘不说下去了。
这时杜巨源也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从身后智弘背上传过来。他拼命想着在哪里闻过这气味。他断定自己闻过这气味，应该在南海的某个海岛上。
杜巨源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感觉到身后的玉机在颤抖，但没人做声。他看了王玄策，在米娜手里的红光下，王玄策干瘪瘦长的面庞覆盖了一层红光，看去可怖，像一副假面。
杜巨源深吸了口气，道：“前头转角处，有一队吐蕃杀手，我们身后还有一队，”所有人都不做声，静静地听着他，“但最凶险的是智弘法师背上的捕鼍黑侏儒，随时会吹出毒刺。”
“米娜身前两步，右侧泥壁上有个龛洞，我觉得能挤下六个人。”杜巨源压低声接着道，“我们一个一个跳进去，等那些吐蕃人过去。玉机在法师前跳，法师最后一个。玉机在跳下去时，背上书箧会先落地，落在龛洞边。行么？随后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玉机忽然不抖了，他注视着杜巨源。那双漆黑的眸子在红光下显得透亮。
“来了！”她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