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观雪没搭理他,迈步进了这破旧的小屋子。
“您小心些,别撞着头…”
单大娘点燃了屋里的烛火,这个家的陈旧,破损,简陋,一览无遗的映入裴观雪的眼中。
单大娘又忙着去烧水,回头见闵勖之才进来,又招呼着:“二位先坐啊,我烧点水,家里还剩了一些干菊花,我给你们泡上。”
灶台旁的柜子又矮又破,被火熏炙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了。
单大娘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铁罐子,抖落了几朵皱巴巴的干菊花,放进了茶壶里。
顿了顿,她又伸出两根手指从里面捞了两朵回来。
一抬眼,正好对上裴观雪的视线。
裴观雪若无其事的将目光错开,眉眼无波。
倒是单大娘觉得有些尴尬,窘迫的苦笑了笑,慢慢将小罐子又放了回去。
不多时,滚烫的茶水端了上来。
闵勖之站在窗边,抱着手臂看着外头街道,夕阳仿佛就落在了这地面上,由远及近都是暗红一片。
而这屋里,却得要点着烛火才能看的清楚。
“那位小兄弟,过来喝杯茶吧…”
闵勖之回头答了一声:“多谢。”
三人都坐到了矮桌旁,单大娘怯生生的看着裴观雪,神情拘谨,终于问道:“二位这么远从京城过来,不知是不是我家茗丰出了什么事儿?”
单大娘看了看闵勖之,又看着裴观雪,语气有些急切:“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大娘,我们是京城…”
裴观雪话没说完,却被闵勖之按住了胳膊,闵勖之一边掏出自己的令牌给单大娘看,也不知她能不能看懂。闵勖之一边说:“我们是京城官府的。过来是想看看单茗丰的文籍情况是否属实。”
单大娘大张着嘴,“官府的…哦…那是不是说…我家茗丰高中了?他之前寄信回来,我也不识字儿,还是东街酒坊的算盘先生给我读了一遍,那小子和我们茗丰是发小,每次茗丰来信,他也高兴的……”
“茗丰的发小,也是读书人吗?”
“嗯,那算盘先生从小就个子矮小,模样倒生的俊俏,跟个山羊似的,大家就都这么叫了…”
妇人面色转喜。又问:“二位贵客,你们来这么远,查这么细致,是不是茗丰真的高中了啊?”
“嗯…这个嘛……”闵勖之全然不顾裴观雪扫过来的冰冷视线,自顾自的问道:“对了,大娘,那单茗丰近几年都没有回过家吗?最近一次给您寄书信是什么时候?和您说了些什么?能给我们看看吗?”
“啊,行。”单大娘起身,走进了更里间的小屋子。
裴观雪蹙着眉,有些不满的意味。
“你方才为何拦我说话?自作主张!”
闵勖之撇撇嘴,解释说:“哎,我就想着不要那么直接给她说嘛…俗话说的好,千里登门是来客,三言五句不报丧。咱们也得有点讲究不是?”
“讲究?”
裴观雪眼神凛然,语气也有些嘲弄。
“可是单茗丰已经死了,事实就是如此,你早说与晚说有个什么区别?你因为怜悯她,瞒她一时,难道还能瞒她一辈子不成?”
其实闵勖之也知道裴观雪说的有道理,他能理解裴观雪的不满从何而来。
毕竟他们是过来核实查案的,将话带到,把要问的问清楚,也就是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慢慢跟她说嘛…”
“闵勖之。”
裴观雪下颌轻抬,言语中带着警告。
“单茗丰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有权第一时间知道事实。而不是你自以为是的怜悯,与欺瞒。”
“我……”闵勖之想解释。
“弥涑人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裴观雪忽然这么说了句,倒让闵勖之犯了疑惑。
“你之前就来过弥涑?你很了解这个地方?”
裴观雪答:“以前我家里有人来过。”
他不愿再多谈,对于超出案子本身的事情,裴观雪一向是点到即止的。
“哦…”
“来了,二位久等了。”
单大娘捧着一个小布包走了出来,那个蓝色的布包已经被洗的发白。她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打开,取出了五个信封。
从上至下,信封的颜色从深到浅。
“这面上的这封啊,就是茗丰最近一次寄回来的…嗯…大概是两个月前吧,说是在一间很不错的书院里教人读书写字,每个月有不少银钱呢!还说呀,再攒些钱就给我娶个漂漂亮亮的儿媳妇回来!”
说到此处,单大娘的右眼明显都亮了不少。
她递出那信,闵勖之接过递给了裴观雪。
又听单大娘继续说道:“他拖人给我带了些银两回来,我都好好放着呢,这万一要娶个京城的媳妇儿,那可得花不少钱呐!”
“哎,就是不知道人那位千金小姐能不能瞧上咱们这些人家…到底还是这个家拖累了茗丰。”
“茗丰啊,是我们这十里八乡出的第一个考学进京城的,又做了教书先生,好多人都夸他有本事!若不是我们这地儿穷苦了些,搞不好他要中状元的!”
单大娘说的有些收不住了,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灿烂。
不难看出,单茗丰是她的骄傲,是她的希望,也是她一生的寄托。
“那确实是…寒门贵子了。”
闵勖之说了这话,便被裴观雪瞪了一眼。
单大娘笑盈盈的又问:“对了,你们过来,茗丰知道吗?他有没有拖你们带什么话回来啊?他这会儿还好吗?”
面对单大娘殷切慈爱的眼神,闵勖之语塞了。“他…”
裴观雪把信的内容看完后,轻轻放下。
开了口:“大娘,关于单茗丰的事儿,我要告诉您实情。”
“实情…啥实情啊?”单大娘懵了,脸上的笑容立即消逝,浑身都不自觉的紧绷了起来。
面前这个年轻人声音太轻太冷,单大娘的心里突然很不好受,仿佛心尖正被人拿刀子抵着,下一瞬就会毫不犹豫的给她捅进去,生生要了她的命!
“单茗丰他…死了。”
单大娘捧在手中的信如秋后枯叶掉入黄土,粗糙的大手无措地在围裙上磨来磨去。
“死…死了?怎.....怎么可能呢?”单大娘蹲下身,急匆匆地去捡地上的信,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一大滴滚烫的泪落入黄沙之中。
天都快塌了!
单大娘捡着信封,颤巍巍的抬头去看闵勖之,“前两个月才给我写了信回来呢?怎么就死了呢?”
“啊?”单大娘又把目光望向裴观雪,又问:“你也看到了啊,两个月前还在给我写信呢,怎么就死了呢?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呢!”
裴观雪脸上仍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此等叙述生死之事,对裴观雪而言,早就是家常便饭,对每一位家眷的喜怒哀乐,裴观雪也早习惯了冷淡处之。
闵勖之眉头紧皱,蹲下身帮大娘将信捡起来。
“大娘,您先别难过…您先起来,我们慢慢和您说。”
大娘行尸走肉一般,任由被搀扶到了凳子上,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那…茗丰现在在哪儿呢?你们没将他带回来吗?”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个破烂的棚户,土宅尤在,家却已经没了。
闵勖之解释道:“大娘,单茗丰是死于非命,被人毒害的,案子没有结清,他暂时回不来。”
单大娘突然激动起来。
“毒害?我就知道!他信上说什么和千金大小姐好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一定是她!一定是那家人嫌弃我儿子,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儿子,不想他们好!所以他们就下了杀手!”
单大娘仰着头,急促的大出了几口气,喉咙里溢着如暗水滚动的沸腾声,十分刺耳!
“一定是这样!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儿!我可怜的孩儿啊!”
“这世间还有没有公道,有没有王法啊!”
闵勖之心里也不好受,他不停的安抚着单大娘。“大娘,您放心,我们抚安司一定会给单茗丰一个公道,给您一个交代!”
单大娘沉浸在痛失爱子的崩溃中,也不知有没有将闵勖之的话听进去。
闵勖之拍了拍单大娘的背,沉声说道:“您放心,我向您保证,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让凶手一命偿一命!然后…再将单茗丰送回来…”
听到这儿,单大娘才微微回过神来。
她迷茫的望着闵勖之“真的?我家没有银子给你们…也不认识京城里那些大人物…我都不知道茗丰在京城里究竟过得怎么样,认识了些什么人…怎么就送了命啊!”
一直冷眼旁观的裴观雪此时也淡淡的开了口。
“抚安司办案,一定务实查尽,让真凶伏法,还死者公道。您放心吧…”
闵勖之将大娘安抚好后,两人关上门离开。
两人跨马上路,走在官道上闵勖之忍不住在旁边说起来。
“诶…你看你,不是都说了好好想想,慢慢与她说吗…她现在一个人在家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
裴观雪冷眼一扫。
“妇人之仁。她唯一的儿子没了,她就是拼着一口气也一定想看见杀人凶手伏法,不会出什么事儿的!”随后打马上前,将闵勖之甩在后边。
暮色四合中,他们宿在弥涑城里一间小客栈里,。
裴观雪房间亮起油灯,两人对立而坐,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那些从单大娘手里拿过来,已经起了毛边的家书。
闵勖之颇为烦躁地挠挠头:“你说单茗丰这小子嘴也是真够紧的,就连寄给他自己老娘的信里,都不说明白他那情人到底是哪门哪户的小姐!”
“单大娘眼失明,又目不识丁,这信不是给她看的。她只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