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有些冥顽不灵的架势，裴观雪浅浅吸了口气，看了眼屋内陈设，桌角放着一个油纸袋，袋口用的三股细草绳，编了个辫子样式的结扣。
这油纸袋裴观雪再熟悉不过，每月初五，十五，他都会去看望他那贵为王妃的姐姐，而庆王妃独爱春间雪的点心，裴观雪次次不落的带着。
裴观雪心下了然，忽然吩咐道：“元七，回司里，调集人手，今日就是将这净空书院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死者生平查个水落石出！”
“是！”元七转身便要走。
凌山长这才急了，猛的从椅子上起了身，双手大开拦在了元七面前。
“不可不可！我们书院是清净读书的地方，你突然来那么多官兵，传出去叫别人怎么看我们书院，我们还怎么立足！怎么教学！”
“哦。原来是怕被人说闲话。”
凌山长脖子一梗，朝裴观雪低吼道：“我知道你，肃平候爷，掌管抚安司，专司疑重案。”
“知道你还不老实些！”元七想拔刀吓他。
凌山长哼了一声， 翻了个白眼，“可这案子与你们抚安司有什么关系？没有公印铭文，你们带人过来强行搜查就是强闯民宅！当今圣上都尊重读书人，曾封其先师为大儒生，你尽管是侯爷，又怎敢和皇上对着干？！”
这老头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大口厥词倒是一套一套的。
闵勖之都听不下去了，嚷道：“不过让您核实一下死者是谁，就这么难吗？有这功夫扯什么儒生大学，不如早些将花名册拿出来。”
“拿不出来！”凌山长轻哼一声，偏过头去，开始摆弄桌上的文房，还不忘阴阳怪气的说了句：“你这小年轻，周身浊气四溅，极阴极晦，怕是常与下作物打交道的，今日攀着侯爷的东风进了净空书院，也算是你的福气。”
“你！”闵勖之气的牙痒。
裴观雪却很冷静，只是又问了一遍：“山长当真要为了所谓书院体面，罔顾他人生死？你们书院的先生，极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裴观雪咬重了谋杀两个字。
不想，凌山长无动于衷，道：“是不是我们书院的人还两说，莫要信口胡言。”
他已展开了宣纸，要开始写字作画了。
“唰”的一声，元七剑已出鞘，寒光闪了一半，裴观雪反手摁下，退了两步，拱手道：“既如此，今日多有打搅，告辞。”
“侯爷慢走。”
“哦，还有。”裴观雪却又突然站停脚步回头，眸光清冷的看着凌山长，说道：“原以为像山长这般老学者，心胸定然可比肩天地宽广，没想到却还是难过俗人眼光，以职业之道衡量职业之人。”
凌山长怔然，脸微微有些涨红，又发青的，霎是精彩好看。
闵勖之也没料到裴观雪会为他说话。目光一时间变的有些复杂。
裴观雪笑笑，又道：“那看来，这大名京城的净空书院，也不过如此。告辞。”
刚刚出了这净空书院，元七就不耐烦的骂道：“二爷，依我看，直接叫人来围了这破书院！我看那老头子还敢不老实！”
“不妥。”闵勖之摇头，一针见血的说道：“你没听他刚才给你家二爷架了多高呀？动不动就一顶有违皇命的帽子扣下来，你敢担？”
元七还是气呼呼的。
“我就不明白，让他找一下人就这么难吗？这老顽固…难道真的为了所谓体面，出了事儿不探查究竟倒是要草草掩住？”
“死者一定是净空书院的人。凌山长不想承认。”
下山的阶梯长而陡峭，周围是乱石丛林，满是湿滑的青苔，与书院里的整洁归置完全不同。
听裴观雪这么说，闵勖之似有所悟，问：“你也发现了？”
裴观雪点点头，“春间雪的点心现做现卖，第二日口感会变差一些，不过还能入口，第三日就完全变味儿不能吃了只能扔掉。这位凌山长昨天一定也下了山。”
闵勖之接腔道：“昨日兴隆酒楼的事儿闹的这么大，春间雪离兴隆酒楼不远，他既然去买了点心，没道理会不知道…”
“既然知道死者是谁，却偏生不说。好像京兆府就查不出来那人是净空书院的？到时候京兆府找上门，他不也一样要乖乖配合。”
元七愤愤然，随后后知后觉道：“等等，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什么春间雪？这个山长昨天还去了春间雪？你们怎么知道？他跟你们说的？”
裴观雪没理他叫唤，微微垂下眼眸，淡声道：“走吧。咱们分两路，元七，我去趟京兆府，你去刑部要文书，要到之后立刻来京兆府与我会合。”
“是！”
元七先行一步，速度飞快。
在书院里和那老顽固费了不少时辰，太阳越来越烈，裴观雪望了望天，希望言文道动作快些。
这个案子虽然是个突发案件，但是对于裴观雪而言可谓久旱逢甘霖，他太需要手上有足够的案子差事，才能帮他完成他想完成的事…
“侯爷，我就跟着你一起去呗？”
闵勖之说话，打断了裴观雪的沉思。
裴观雪看他一眼，没搭腔，闵勖之又嬉皮笑脸道：“你看我反正都跟了这么远了，是吧？你们要去京兆府带走尸体是吧？那正好能用上我啊，我会做仵作的活儿！”
“抚安司没有仵作吧？”
“那你遇上我就真的是赶巧了啊！”
闵勖之追在裴观雪身后，叽里呱啦的说个不停，像只麻雀。
裴观雪突然脚步顿停，闵勖之脚步一冲，差点撞了上去。
裴观雪转头来，扫了闵勖之一眼，问：“如果昨晚我们没有到酒楼去，你就算找着那东西了，又打算怎么办呢？准备送到抚安司来请功吗？”
闵勖之脸色一变。
“我换个问法，你一路跟着，过分的热情，到底是图什么？”
二人走到了一处小溪旁，裴观雪俯眼看流水，观察着身后的人脸色微有变异，总算是收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什么因为你好奇，凑巧，路过…这样的鬼话就不要说了，我也不会信。”裴观雪转身，双手负后，看着闵勖之，语气有些严肃，
“闵勖之，我只问一次，你考虑好了在回答。你到底…想做什么？”
忽而一阵柔和的风，吹的闵勖之长发乱飞，他抬手草草的薅了几下，然后缓慢而坚定的抬眸，直视裴观雪，说道：“我想进抚安司。”
“你想进抚安司？”裴观雪一字一顿的重复着闵勖之的话。
闵勖之点点头，表情愈发的坚定。
“是，我想进抚安司，我没说谎，我常跟死人打交道，会做挺多事儿的，你们一定需要我！”
“原因。”
“嗯？”闵勖之一脸呆滞的看着裴观雪，原因自己刚才不是讲了吗？
“我说了那么多，你当我在放屁吗！”
闵勖之咆哮道，裴观雪摸了摸耳朵，说：“你弄清楚，是你想进抚安司，不是我求着喊着需要你。你刚才说那些，对我而言实在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要仵作我可以从刑部，大理寺，典狱里借调，要多少，有多少。”
闵勖之嘴角一抽，隐隐觉得有些尴尬，再看裴观雪一脸平静，可是半点要和他说笑的意思都没有。
闵勖之只好嘴硬：“他们能有我厉害？能有我经验丰富？”
“能。”裴观雪答的十分干脆。
闵勖之：“他们能有我这么热情？！”
裴观雪：“倒是没你这么聒噪。”
闵勖之还是不服气，“他们能有我这么聪明，和你这么有默契。”
裴观雪轻笑说：“严格算起来，我们才认识不到十二个时辰，默契二字，实在有些可笑。”
闵勖之气的大喘了几口气。
这个侯爷，简直就是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闵勖之双手抱臂，嘟囔着：“因为我缺钱，缺一份稳定的差事，而且我真的对这些事儿有经验，肯定能帮到你们的，绝不白吃干饭，这个答案行了吧！”
闻言，裴观雪微微仰了仰头。
“因为缺钱？可是你和那些捕快高价倒卖棺材不是挺挣钱的吗？”
“嗯…那个钱挣的再多也不是我的。”闵勖之挠挠脑袋，“哎，这个话说来就有些长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裴观雪想了想，这小棺材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
会收尸入殓，会殡葬，会仵作，会看风水…行人一行的工种，他都会。
裴观雪眯了眯眼，脑海里闪现出了一幕幕，闵勖之任劳任怨在抚安司抬尸，验尸，裹尸下葬的场面。
一个人一份工钱，能让他做起码五个人的活儿。
不亏！
裴观雪正经神色，终于开了口：“好，我给你这个机会，这一路你就跟着我吧，若这个书生案在十日内结了，我就留下你在抚安司。”
裴观雪想了想，又补了句：“让你做抚安司仵作长。”
“真的？”闵勖之双眼放光，活像是耗子见了肉。不仅能进公家办差吃饭，还能混个小头头当当，真是运气如山崩海啸涌了过来，挡不住啊！
裴观雪笑容温和，颔首道：“本侯从不说谎。”
闵勖之欢欢喜喜的作了个揖：“那就多谢侯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