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您可能不敢信，郑侍郎来了。”
“郑殊来了？”裴观雪声音拔高，这…的确有些不敢信。
小甲点头如捣蒜。“嗯嗯，您是没瞧见昨晚那场面，我和小乙扒土挖棺挖的正上头呢，突然一个人影过来，走路都不带声响的，提着根铁锹，阴沉沉的说了句‘哈，看来此案棘手啊，抚安司全派出来了人也不够用。’我和小乙吓了一跳，再一看，那不是郑侍郎吗！”
小甲讲话是有些喜感的，像个说书先生，裴观雪听的好笑。
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跳下坑来帮我们一起挖了呗。”
很难想象，那位生人勿近的，高高在上的探花郎和小甲小乙一起挖棺扛尸体是个什么景象。
裴观雪觉得肯定有些好笑，但是脑子里却始终勾勒不出那副场景来。
他憋着笑：“那你快去帮着郑殊和小乙将尸体都抬进来，就放这中堂，一具一具的，摆放整齐。等闵勖之过来，我们当面勘验。”
“是！”
小甲离开后，裴观雪凛着眼观察着谭明宋和李竹。
之前和小甲的对话故意没避开这人，就是想看他在听到普光村尸体时是个什么反应。
此时看他紧绷着一张脸，明显是有些惶恐的。
裴观雪轻声问道：“待会儿我们认认这些尸体，看看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谭明宋紧咬牙关，干脆闭上眼。
七具尸体挨个拜访在堂内，就连衙门里的捕快都受不了那味儿，捂着鼻子恨不得退避三舍。
李竹往后看了一眼，她身后那具尸体体格小，约莫是个年轻女人。
李竹的眼神有轻微变化，她闭了闭眼，又调回了头。
而谭明宋更是全程闭眼，死死攥着拳头就跪在原地，一点动作也没有。
郑殊大步流星而来，淡蓝色的锦衫被黄土染的脏污不堪，身上还裹着难闻的气味。
俊秀面容上灰尘点点。
他进来扫了一眼，目光对准裴观雪。冷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其他人还有其他事，这里，暂时就我一个人，够了。”裴观雪笑着，起身将郑殊迎了过来。
“再说，郑副使这不是来帮我了吗？”
郑殊打开裴观雪的胳膊，“我有名有姓，我叫郑殊。”
“好，郑殊，你坐。”
裴观雪将人按到自己刚才那个位置上。
然后随意的拉开了一块白布，那具尸体有些轻微的腐烂，尸身上有明显的灼伤痕迹。
再看下一个，男尸干瘦，胸腹肚胀却如六甲之状，即使已经下葬，眼睑却未完全合拢，唇微张。手掌蜷缩，手指像抽筋钻股一般，呈现一种特别怪异的扭曲姿势。
下一个，尸体面部已完全腐烂化，看不清本来面目，尸身多处坑洞，像是遭了什么啃咬。胸膛大洞，只能看见森森白骨，脏器竟然不翼而飞！
裴观雪闭上眼，将那些白布又一一搭了回去。
他站起来，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郑殊看着他背影，低低的叹了口气。“那边那几具尸体，情况也差不多。被烧死，被溺死，还有被吊死的，反正就是不太像卷宗上说的意外死亡。”
裴观雪还是没说话，他调整着自己的心绪，竭力按捺着狂怒的内心，才没有让自己两巴掌拍死谭明宋。
“闵勖之呢，怎么还没到？”
郑殊还走到门边看了一眼，没成想闵勖之没见着，倒把宋逾遥看来了，还有那个和他极不对付的元七！
他们押着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
郑殊指着她们，回头问道：“这人也是神女一伙的？”
李竹答道：“不是。大人不要乱指认了。”
阿蜜面无表情的走进来，看着一地的尸体也不害怕，自顾自的开了口。
“你们是要先审她们，还是要先审我？”
“阿蜜姑娘。”裴观雪走到阿蜜旁边，“这些案子和你的事并没牵连，所以我们用不上审这个字。”
“呵，没牵连？”
阿蜜冷笑，骂道：“就因为一个六角虫的印子，你们把我们的生活搅的天翻地覆，短短一天时间，把我家弄的鸡犬不宁，这叫没牵连？不就是怀疑我是什么江湖杀手，躲在这普云村的吗？快把我户籍翻出来，审问清楚，我一定老实回答。”
先还在情况外的郑殊也看明白了，他抱着手臂，说道：“看来抚安司办案就是精彩，比华成街桥头的烧饼铺子似的，人家烧饼买一送一，你们查案子也买一送一。”
裴观雪递个眼色给郑殊，郑殊点点头。转身呵斥谭明宋：“老实跪着，别打鬼主意！眼珠子再乱动我就给你挖出来！”
这把元七也吓了一跳，他碰了碰小甲。低声道：“郑殊什么时候来的？他这是怎么了？”
“郑侍郎可难得发这么大火。”宋逾遥也嘟囔。
可不是吗，郑侍郎是个讲规矩的体面人，才不会动不动就威胁人要挖眼睛的。
小甲伸手让他们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喏，闻闻，郑侍郎和我们一起开了一晚上的棺，搬了一晚上的尸体。”
“哦。”宋逾遥和元七恍然大悟。
“这是憋着火气呢…”
…………
裴观雪把阿蜜带到了里屋。
这里正好是放卢县各种卷宗文籍的房间，裴观雪手指搭在书架上，却说：“这里这么多文籍书本，我也不清楚你的户籍放在哪里啊。”
阿蜜抱着手臂，靠在厚重的书架上，答的坦诚：“我姓林，家住侑州上水路，侑州最大的药材铺子回德馆和最大的镖局云开镖局，都是林家的。”
“林家的，不是你的？”裴观雪顺着书架上的文字标识，边走边看。
阿蜜自嘲一笑。“本来该是我的。”
她撩开双袖，伸手，将手腕上的伤痕递给裴观雪看。
“家里斗的厉害，各种斗，小侯爷您应该明白各种斗的意思吧？”
“嗯。”
她这话问的有些玩味，裴观雪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嗯字，算做应。
“不过我也没让他们好过，我截了他们一趟往西域的镖，烧了他们的药库，心里爽快了不说，还得了不少银子。不过，一年半以前，我在截他们送往信阳的镖时，碰到了我大师兄他们，我技不如人，被废了经脉扔了出来，我那掌了权的堂兄还放了话，若再看到我出现在侑州，就要断了我的腿。家里呢也没别人帮我，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也是常态嘛。”
“然后你就躲在了普云村？”
阿蜜摇摇头。
“本来一开始我是四处落脚的，有钱嘛，哪里不能歇脚。钱花完了我就回去抢他们的镖，能变卖不少银子，但是那次伤的严重了，我没能跑远，就倒在江子家门口了。一座小土屋，又矮又脏。旁边还有个稍微好一些的小草房子。”
裴观雪了然，猜测道：“嫣嫣的家？”
“嗯。”阿蜜点点头。
“她们救了我。”
“然后，你就一直留在这里了。”裴观雪语气平淡，可他心里还是不免觉得奇怪，如果照阿蜜自己所说，她背负仇恨，家业被夺，怎么就真的心甘情愿为了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躲在这小村子里呢？
像是看出了裴观雪心中所想，阿蜜笑笑，说：“这个世上，多的是莫名其妙和没有理由的事。和她们待在一块儿，我很心安。”
裴观雪点点头，又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昨晚看到你和神女，并不像是第一次打交道。”
阿蜜抿了抿唇。“李媚之前在回德馆买过很多药，数量很多，我见过他们几次。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没想到后来我在普云村落了脚，他们兜兜转转的，也来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行骗了。”
听到裴观雪这话，阿蜜笑出了声。“哈哈哈，当然不是。坏人学好可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尤其是没有得到过律法制裁的坏人。”
裴观雪背着双手，深深的看了一眼阿蜜。
“你也算吗？”
右边的窗户缝隙擦进来一阵碎风，阿蜜撩着长发别到耳后，冲着裴观雪笑，“应该也算吧。”
裴观雪沉默片刻，又回身在这文房里走了一遭，气氛变得有些沉默。
阿蜜正欲开口，裴观雪却道：“你走吧。”
阿蜜猛的抬眸。
“不抓我？”
裴观雪手指在书架上点了几下，语气淡淡的：“你以前的事我找不到相关卷宗，所以现在也没法抓你，至于以后，那可就不好说了。”
阿蜜轻笑着，点了点头，向裴观雪施了一礼。“告辞。”
她踏出县衙大门的时候，顶上的太阳像刚燃起来的干柴，热腾腾的，可阿蜜不觉得被晒的难受，她抬手，宽大的袖摆遮着眼睛，她踩下阶梯，深呼吸着，反复数次，然后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那方有人吵吵嚷嚷的跑了过来，“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大好了，我甚至在梦里又学会了画画！”
“你学会了画画为什么要在我脸上画呢！”
“又不是我们请你跟着我一起回家的，你怪谁啊！”
闵勖之像个仆人，被嫣嫣拽着小跑过来，一只手拼命的在脸上搓着，上面隐约可见一只小青蛙。
“阿蜜！”
江子招招手，然后就朝阿蜜奔跑过去，嫣嫣也一把甩开了闵勖之，跟上。
“怎么样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我们是过来闹事的！这县衙要是不放了你，我就在这门口搭个窝，吃喝拉撒都在这，膈应死他们！”江子笑嘻嘻的和阿蜜说悄悄话，“这是高人教我们的。”
“没有为难我，放心吧。小侯爷让我走，我们回家吧。”阿蜜摇头，却意味深长的看了闵勖之一眼。
“那我们可以走了？”
嫣嫣很惊喜，又有些不确定。
闵勖之双手一摊：“我们二爷都说了让你们走了，那你们就走呗。慢走不送。”
江子冲在最前面，原地蹦的老高，“好诶！阿蜜，嫣嫣！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