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连骨头都找不回来了…守在这乌黑烂臭的渭水河畔…值得吗?”
裴观雪拍了拍手,望着黑士尘沙,喃喃低语着:“裴观月,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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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观月,曾经的肃平候世子,少年将军,骁勇善战,十四岁横刀立马,进了京台大营,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
十八岁回京掌兵天机卫,成了天子近身的亲兵门户!
裴观月是裴家的骄傲,曾被无数人夸赞是百年难遇的将星其才。更有术士声称:有观月,裴氏一族文武双兴,问鼎朝堂,天子上宾。
曾经的裴观雪也对这样的说法充满了希冀,他崇拜着自己的大哥,认为只要有大哥在,裴氏门楣便可永远光耀,兴旺不倒!
可没能等到那位英勇少年的世子爷接过裴家的掌门钥匙,渭水便传来动乱,吁城闹成了人间炼狱。
圣上亲自下令,让太子点兵,亲征渭水。
裴观月跨刀并剑,银装铠甲,被太子点中,做他的前锋将军。
那年,裴观雪十四岁。
他拦在观行止前,“大哥,我听阿爹说,你再在天机卫待上一年,就能升调进神武阁做大元帅了!而且…前几日阿娘还在说你与蓉姐儿的婚事!”
“你们都要成婚了!渭水那地方,那么乱!朝廷那么多人,兵部那么多人,还有京台大营!影都大营!那么多人,怎么就偏要你去呢!”
裴观月笑着将裴观雪拉到了一旁,说:“我是南夏的将军,是陛下的臣子,也是所有将士的兄弟。渭水有难,便是我有难。我怎能不去?”
“可是…可是…你已经不缺功绩了!我们家也不缺爵位!过几年阿爹返野,你就是侯爷…咱们裴家满门荣耀,文武双兴!你何苦去淌这门子浑水!太子点兵,他不点他舅舅叔伯,不点他那些皇子兄弟?偏偏点你们几个?这是要…要…”
裴观雪说不下去了,他虽然年龄小,但是也不是傻,这次渭水之战,极其凶险。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
裴观月摸着裴观雪的头,声音温柔。
“好男儿心中有家国,天下何处不为家。就算我阵亡渭水,也是死在故土,无谓的。”
“你这不是拿命去向太子表忠心吗!”裴观雪急的要跳脚。
裴观月微愣,然后按住裴观雪的肩膀,说:“我的忠心,忠于那些深陷在水深火热里的黎民百姓,他日纵我身死,此心不改。”
裴观月取下双刃剑递给裴观雪。
“裴二,以后你就懂了。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有所希望有所图,不该只是为了自我。”
“大哥!”
裴观雪没能喊住裴观月随军出征的脚步。
那晚的月光透亮,照着观行止里的小水渠泛着盈盈波光,两侧还有珠花并翠,暗浮流香。
可这样的美景,裴观月再也看不到了。
他死在了那场战役里,尸骨无存。
除了一块碎掉的玉,什么也没能带回来。
太子回朝,除了当朝哀悼那些阵亡的将士,更是跪在了肃平候府前,抱着老侯爷的腿,哭的声嘶力竭。大喊观月之亡,如剜我心!
回想起那一幕,裴观雪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一激灵,猛地从回忆里抽身而出……
…………
路边一处茅屋此刻亮着昏黄的灯,泛黄的窗上映射出屋内人的伏案写字的身影,门口立着一块破烂的旌旗。
老酒坊。
裴观雪的目光落在那道身影上,上前敲门,屋内传来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谁啊。”
“在下京城抚安司,裴观雪。有事拜访。”
那人双手搭在门上,一听到外面人的名字,却又不动了:“我不认识你,深更半夜的,我也累了,就不待客了。”
说完他转过身,屋内的灯陡然之间全部熄灭。
“我是为单茗丰而来,你作为他的好友,应该也不想就这样看着他白白含冤惨死吧,我只是想问问,单茗丰除了给他娘的信,私下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屋内又有了些动静,灯火又重新亮起来,男青年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真的只是问话?没有其他的?”
“没有。”
裴观雪给了个肯定的答案。
门栓放下,门打开了…
男青年缩着脖子,似乎有些驼背,“进来吧…”
裴观雪颔首,目光快速的扫过屋内陈设。
在一处小箱子停留了一会儿。
“你姓杨吧?我叫你杨先生行吗?”
男青年摆摆手。“就叫我山羊就行…坐吧。”
裴观雪落座在矮凳上,直接问道:“你那个小柜子里,是藏了什么东西吗?”
山羊脸色微变,有些急眼的望着裴观雪:“你不是说只问单茗丰的事儿吗!”
“那你那些东西和单茗丰有关吗?”
裴观雪稍稍提高了音量。
“藏也没有藏好,纸张都落在外面来了。”
裴观雪手一指,那小柜子的边角处落出白色的毛边儿。
山羊脸色几变,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将柜子打开,把那些东西拿了出来。
“这些…的确都是茗丰给我寄回来的,这纸张贵重。听说京城里来了人找单茗丰,我以为…是为了这纸来的…所以…所以…”
山羊吞吞吐吐的,不过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害怕这昂贵的花帘纸是单茗丰偷给他的,现在京城来人了,要将这些‘赃物’追回去。
连夜收躲,却还是被这人撞上门来了。
裴观雪捻了捻那沓纸张,淡声道:“放心吧,既然单茗丰给你了,那就是你的。我不是为了这东西来的。我就是问问你,单茗丰平日和你写信,都说过些什么?”
这么一说,山羊松了口气,也不怕裴观雪了。
他仔细的想了想,然后答道:“就是一些简单问候,让我时不时的去看看他阿娘。然后说他在京城挺好,书院里很多书可以读…其余的,也就没了…哦对了,我曾经问过他,这花帘纸这么贵,他从哪儿来的?他说是一位人很好的姑娘相赠的。”
为了让裴观雪相信自己,山羊还返身进屋去拿了那几封信出来。
如山羊所言,简单问候,涉及花帘纸,也是寥寥几语‘贵人相赠,特分享与你,安心使用’再也没有别的。
“我们曾经一块儿读书认字,茗丰也知道我喜欢读书,可是我出不了弥涑,没法和他一起进京去…”
说到此处,山羊不由苦笑。
裴观雪见这屋内也只有他一个人,便问:“为何去不得?你家酒坊不是只有你一人了吗?”
按理说,了无牵挂,正好磨砺四方啊…
山羊苦笑着,抬手将长袖撩开,又取下了自己遮脸的布巾。
“我这样子走出去,别人看一眼都害怕,又怎么做得成教书先生?怎么能考学呢?”
只见山羊的手臂和左脸上,有着和县令夫人一样的伤疤。
裴观雪沉默不语,眼帘轻掩,遮住了一些未知的情绪。
“这些伤…还能治吗?”
山羊将布巾重新戴了回去,答的淡然。“不知道,我这伤是因为那年的渭水之战,那些贼寇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么阴狠的毒,他们将毒药涂抹在自己刀剑,见人就砍,见人就伤…命捡了回来,可伤疤却一直这么留着了…”
“山高皇帝远的,朝廷大抵也是看不见我们这些地方的。活一天算一天吧…我原本以为只有我们这样,留在弥涑的,才是一具具死尸…茗丰那么聪明好学,出去了,就有崭新的人生了,可谁料…竟然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呵呵”
山羊冷笑几声,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都快天亮了,您若还有事儿,我就不多留您了。”
裴观雪起身拱手。
“叨扰了,这就告辞。”
他走到门边,拉开破旧房门,吱呀一声——
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山羊有些警惕的看着裴观雪的背影。
却听裴观雪慢声说:“单茗丰的案子,抚安司既然接手了,便一定会查清楚。”
随着门扉关拢。
裴观雪出了酒坊门,才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沉闷,沙哑的道谢声。
“…多谢。等案子破了,你们将茗丰送回来,我请你们喝酒。”
天快亮时,闵勖之揉着眼睛起身,打了个呵欠,“哈…你一宿没睡啊?”
“睡了一会儿,醒了就走吧。”
裴观雪理了理腰带,将双刃剑一握,递了个眼色给闵勖之,示意他快些。
闵勖之照着昏水匆忙洗了把脸,提着包裹便追了上去。
“哎哟,你倒是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