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山高皇帝远。
在裴观雪亮出抚安司腰牌后,那吁城县令也并没把眼前的年轻人放眼里去。
他眯着眼看了看那金镶玉的腰牌,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冗长的感叹。
“哦…原来是肃平侯爷…”
“嘿嘿,说起来,我与曾经那位肃平候世子也有过几面之缘的。”
这县令姓刘,四五十岁的模样,是个干瘪瘪的瘦老头,尤其那张脸,皱纹如沟壑似的,像一层层老树皮。
刘县令这话说的不太好听,连闵勖之都听出来了。
“刘县令,您先别管之前那位世子。你眼前坐的这个才是现在的肃平候,京城抚安司的管事儿。我们过来查案,却在你治下的地方被人暗杀。您就说,怎么给个交代吧?”
闵勖之一屁股坐到了对面,那椅子发出吱呀声,还摇晃了几下。
闵勖之连忙握稳扶手,心里骂了声娘。
刘县令瞥了闵勖之一眼,嘿嘿直笑。
“嘿嘿,这位小先生您别着急嘛。话要让人慢慢说…”
那杀手留下的令牌就放在案上,裴观雪轻轻敲了下,冷声道:“那你说,一字一句的,说清楚些。”
刘县令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慢慢说开了。
“这个令牌和他身上的刺青,的确是当年镇压叛乱之下的残余份子才有的。可如今这么些年了,那些人死的死,老的老。估计早都干不动了。死的这个,应该是他们的徒子徒孙,仗着有些功夫,也投了他们想当个绿林好汉,平日就做些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勾当,这弥涑就这么一点地儿,来几个外乡人,他们就像是狗看见了肉,就涌上去了。”
对此,裴观雪并不认同。
“若是如此,只为了几块儿碎金银,何至于自己命都不要了。”
刘县令笑容依旧,甚至有些嘲讽。
“小侯爷,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江湖组织,也有规矩的。完不成上头的任务,回去了也是一个死,被你们追上了要么被抓进官府,也是个死。左右都是死,人家就干脆自己死咯。”
刘县令说着话时,语气平淡的很,半分没有愧疚。
闵勖之拧紧了眉。
“什么组织会因为这么点钱,派杀手出来偷!偷不回去,就连命都不给人留了!”
看闵勖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刘县令却径直笑出了声儿。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没见过,就说没有?哈哈哈,那我作为南夏的官,我也没见过所谓南夏太平,丰谷富民的景象呢。莫不然,也是假的?哈哈哈哈…”
这老头儿不是在胡扯了吗!闵勖之拍案而起,正要开骂。
裴观雪却道:“刘县令,我听你这意思,你对这个组织很了解,那为何,不将他们一举击灭,反而任由他们猖狂呢?来一个外乡人,他们便偷一个,长此以往,谁还敢往你们吁城来呢?”
闻言,刘县令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小侯爷,你们是因为京城里出了案子,死者是弥涑人才不远千里的到了吁城来吧。没事儿谁会往咱们这地方走啊。您又说官府怎么不剿灭他们?我们这一穷二白的,捕快们的岁数和我差不多大了,去剿匪?只怕匪没剿灭,自个儿倒先死了。”
他笑的有些猖狂,可话里却透着些悲凉意味。
仿佛是…无可奈何。
闵勖之唇动了动,却也没能再说出反驳的话来。
年轻人要么外出,能在外出寻个活计,就不会再回来。
留下的都是些孤老寡残,能维持着日常生计,就算是再好不过了。
见裴观雪和闵勖之都不说话了,刘县令手一挥,又说道:“行了,这么晚了,给二位安排间厢房,将就住一晚吧。这尸体我让人抬下去,明儿找个山头给他埋了…就这么着吧…”
“难道…就任由他们时不时的出来作乱,没有办法了?”
闵勖之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刘县令脚步一顿,干笑几声。“也许还是有办法的,不过就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了…等吁城也如其他地方那么繁华富庶,卖命为生的人,自然就少了吧…”
他迈出门去,抬头却望不见光,此时乌云浓黑,月亮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刘县令喃喃着:“应该吧…”
“会的。”
裴观雪起身,忽然朝刘县令的背影微微作揖,“总有一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刘县令摆摆手,没有答话,吩咐着门口的中年捕快将杀手尸体处理了便大步离开了。
厢房也很简陋,甚至比不过那间客栈。
有个黑衣女人推门进来送茶。
“二位,委屈了。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东西,一碗凉茶,一叠饼子,当个宵夜吧。”
闵勖之主动接过,在小桌子上摆开。
“真是麻烦您了,这么晚了,劳累您。”
“没事,不打紧。”女人嗓音低沉,嗓子像坏掉了似的。
忽然门口的劲风铺面,女人盖住脸的长发被猛地吹开,盖住的另外半张脸暴露在空气之中。
上头竟然是一片黑疮,像是溃烂之后没有得到及时医治,然后新肉旧痕的长到了一块儿。有些渗人…
闵勖之一愣,那女人捂住脸,惊慌失措的道着歉。
“对…对不住,吓到你了吧?”
“没有!没事儿!”
闵勖之忙解释道:“夫人不必如此,我是个仵作,啥都见过…不会怕的,您这点伤口实在不算什么…”
话出了口,闵勖之又懊恼的咬舌。
这不就是说多错多,越描越黑吗!
不过那女人并没有计较,反而笑着劝慰闵勖之。“小先生不必如此,谢谢您安慰我,不过我这伤已经好几年了,也都习惯了…”
闵勖之脑内一转,忽然想起自进了弥涑起,总是看见不少人脸上,身上,都有这种大大小小的伤疤,瞧着也不像是刀剑伤的…
裴观雪这时开了口。
“多谢夫人送茶,我们等天亮便要返回京城了,劳烦您与刘县令说一声吧。”
“好。不当谢。”
女人端回那个陈旧的托盘,仔细的将门给他们带好,离开了。
屋子里又只剩了裴观雪和闵勖之两个人。闵勖之忙不迭的问道:“诶,二爷,你看她脸上的伤…”
“好多人身上都有。包括单大娘的眼睛失明,手上的伤口。”
“都是一种伤?”闵勖之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裴观雪喉咙一动,低声应了。
“嗯,大概是吧。”
“大概?”闵勖之嘟囔着:“您说话怎么总是大概,也许,可能…”
裴观雪望了闵勖之一眼,觉得有些好笑。
“不确切的事情,当然不能言辞肯定。这一点你也最好牢牢记住。”
“啊,是,属下知道了。”
闵勖之话锋一转,凑到了裴观雪跟前,笑的有些贼。
“可是我还是很好奇,难道这座城…曾经中过什么毒不成?”
裴观雪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却反问道:“那你好不好奇,那个偷你银子的杀手,是怎么盯上我们的?”
闵勖之非常诚实的点了头:“好奇。”
裴观雪望着他笑笑,示意他自己想想。
闵勖之嘶了一声,坐回了原位去,手里端着那茶杯转了几圈,荡出了一些水渍。
他又抹着那些水,画出了一道线条。
“嗯…从我们进入吁城,到了弥涑镇…那个茶座…打听单茗丰开始…”
闵勖之将那些水画成了一道道的线,像个小型的关卡图。
“嗯…所以…为什么那些不要命的杀手会盯上咱们,因为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闵勖之将水渍抹散,笃定道:“那个茶棚小厮!”
裴观雪笑而不语。
闵勖之却不乐意了,他一时又正义心爆棚,低声骂道:“这不是和贼寇为伙!”
“行了,别骂了。刚才你也看到了,一个县令都没法子,你能指望一个卖茶的小厮有多少正义心呢?”
裴观雪摁住闵勖之肩膀,把他押回了座位上。
“早些休息,天不亮就要出发。”
“那你去哪儿?”闵勖之看裴观雪拉开了门,竟然还要出去?
裴观雪侧目:“我随处走走,你先睡吧。”
万籁俱寂,唯有风声烈烈。
裴观雪抹了抹脸,指腹便是一片砂砾。
他独走在弥涑的街头,脑子里却回转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刘县令的话像是要在裴观雪的脑子里生根似的。
“或许总有一天会好起来,就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如今弥涑人少,物资匮乏,生存艰难,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不想来,里面的人拼了命的想出去。
出不去的要么落草为寇,几两碎银比命还贵重。要么,就在这处窝着,有一日过一日,了此残生。
裴观雪随手捧了一把土,刚起身,便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