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之后,几人去了正厅里,闵勖之问:“这就让他睡了?说不定再给他几下子,他就招了。”
裴观雪摇摇头。
“一个人在强压的惊慌恐惧之下,面对逼问,要么说实话,要么说鬼话。”
闵勖之愣愣的,“那徐迎稚他刚刚是说实话,还是鬼话?”
“都不是。”裴观雪笃定道,“他一口咬定自己就在府上,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通说自己不记得了。”
闵勖之渐渐回过味儿来。
他摸了摸下巴,哦了一声。“对哦,如果是我…问我在府上做些什么…为了显得自己的话可信一些,我能将当日吃的饭菜都编出花来…他却什么都不说…”
闵勖之以拳击掌:“这里面一定有事!”
他回头吩咐元七说:“你明日带小乙去趟徐府,将日常伺候徐迎稚那些人带回来,分开审问。”
“是!”
对于裴观雪的命令,元七一向是没有二话的。
闵勖之指着刑讯房的方向,问:“今晚就关他在小黑屋?”
裴观雪但笑不语。
元七噗嗤一乐,勾住闵勖之的脖子,故作神秘道:“哪那么简单?”
他指着自己脚下,拔高声调:“这里是哪儿啊!抚安司!”
“你以为还真让他美美的睡觉啊?”
元七眼珠子一转,脸上布满了奇异色彩。
闵勖之双手抱臂,任由元七够着自己,斜睨着他,笑说:“那还有什么说法?咱现在都是自己人,瞒着多没意思啊。”
“待会儿你就知道啦!”
今日的抚安司没有放衙,至寅时,起了乌泱泱的大风,吹着檐角的灯笼忽明忽灭,闵勖之打盹儿,脑袋砰的一声砸到了桌上。
“啊!嘶…啧啧啧…”
闵勖之搓着脑门儿,叫唤了几声,一抬头却发现屋子里的人都还精神奕奕的。
整个抚安司,除了徐叔已经在厢房歇下了。其余的全在这儿坐着…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都不去歇会儿?”
“歇什么,等着听戏呢。”
元七接了句嘴,正好小甲就从门外探进来,“侯爷,徐公子一直在叫唤,让你快点放了他,哭爹喊娘的。”
“水流完了吗?”裴观雪问了一句
小甲摇摇头:“还没有。”
“流什么水?”闵勖之揉了几下眼睛,也清醒了不少。
裴观雪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像逗狗似的。“闵老板想知道?”
闵勖之点头如捣蒜。
裴观雪起身,“那就一块儿去看看。”
………
重新回了刑讯房,闵勖之才明白那个滴水是什么意思。
透过一道极小的窗户,还要举着烛火才能看见——
徐迎稚被绑在椅子上,蒙着眼,室内一片漆黑,而在他后方的窗户上,探进来一根细长的空心竹竿。
‘滴答——滴答——’
水流一滴一滴的砸在徐迎稚的后背上,估摸都将他衣裳弄的湿透了。
徐迎稚在里面破口大骂:“裴观雪!你滥用私刑!我爹是镇国将军!我妹妹是太子妃!你焉能如此对我!”
“裴观雪!你放了我!放了我!”
虽是在骂,可声音里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惊恐惧怕。
“就放几滴水,怎么慌成这样?”闵勖之踮着脚,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小窗口上。
元七冷笑,“这点算什么?还有呢…”
接着,元七去将门打开,点亮了屋内烛火。
问道:“怎么样,徐公子,想起来七月十五那天去做什么了吗?”
徐迎稚声调骤然拔高,竟然有几分尖利。
“裴观雪!你放我出去!”
裴观雪就抱着手臂靠在门边,淡声说;“看来徐公子还是没想起来…元七,再帮徐公子好好想想。”
“是。”
元七应了一声,眼神一狠,将炉子引燃,又取了一块烙铁,烧的透红。
火星四溅,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连闵勖之都不自觉的摸了摸胳膊,咽了咽口水。
元七举着烧红的烙铁,走向徐迎稚,又问:“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我…我…”徐迎稚结结巴巴的。
元七抬手便将烙铁烫了过去,那热度袭在湿透的人身上,黏腻又磨人。
‘滋’——
火舌烫在皮肉上,声音有些惊人的刺耳。
徐迎稚使劲挣扎着,狂乱喊道:“我说我说我说!我那天…”
裴观雪一皱眉,刚要踏步进去。
外头小乙却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神情严肃又恭谨。
“侯爷,太子来了!”
还不等裴观雪给点反应,闵勖之便浑身一抖,说话都不利索了:“太…太太…太子?!”
目前为止,自己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除了裴观雪就是裴观雪的姐夫庆王点下了。虽同样是皇帝的儿子,可太子这个概念在闵勖之的心目中那是与庆王完全不同的。
太子啊!储君殿下!以后要当皇帝的人!那不是天上神仙一般的存在吗?
反观,裴观雪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我知道了,让元七先停手,守好这里,我去见过太子。”
“是。”
裴观雪转身,闵勖之也低着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裴观雪回头,问道:“你跟在后面做什么?”
闵勖之抬起头,眼睛里都在冒星星,讨巧道:“二爷,我也想见见太子,看看这以后要当皇帝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有什么好好奇的。”裴观雪不解。
“二爷…你就让我一起去看看吧。”闵勖之扯住裴观雪的袖子,开始扮可怜。
裴观雪沉默片刻随后叹了口气道:“跟在我身后,不准随意说话动作,若是违背命令,你明天连抚安司的门都别进了。”
“属下遵命。”闵勖之一本正经地回道。
抚安司的洗风亭,就是裴观雪日常小憩修整的小茶房,装饰简单,却也一应俱全。
有客登门,或有议事都是在这处。
是以太子殿下大驾,小乙便自然而然的将人迎了过来。
甫一进来,才见徐叔也已经起了,正在斟茶。
用的是洗风亭里珍藏了许久的碧根尖,滚水一冲,香味四溢,闵勖之嗅了几口,暗道:好茶啊!这么闻上几口都得吸走起码八两银子吧!
裴观雪踏进屋内,“徐叔,你去歇着吧。”
“是。”徐叔将热茶放好,便退出去了。
顺势还轻轻拉了闵勖之一下,“勖之,跟我走。”
闵勖之嘴唇一动,低声道:“我不走,二爷带我过来的!”
裴观雪递了个眼神给徐叔,示意他放心。
正在观赏墙上字画的人缓缓出了声。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好字。”
嗓音很轻,平淡的和闲人日常聊天说话没什么不同。
闵勖之提着一口气,悄悄望过去。
正逢太子转过身来。
裴观雪掀袍跪地,拱手行礼道:“微臣参见太子。”
闵勖之也立刻跪在裴观雪身边,垂下头去,声音却有些结巴。
“参…参见太子。”
他单手亲自将裴观雪扶了起来,“不必多礼,深夜前来,是孤叨扰了。”
“不敢。”
他着一身黑金色锦衣,腰间镶着银甲玉带,坠着龙纹玉佩和一枚似乎有些褪色的乳白色璎珞结,脚踩金色足靴。
头上束着个高马尾,配着金冠缎带,和长发一道垂下。面容英俊,鼻梁高挺,剑眉星目,尤其那双眼,轻敛之间便泄出一股戾意,轻轻瞧上一眼就足够让人生寒。
闵勖之将太子偷摸打量着,心道所谓天人之姿,不怒自威,诚不欺我啊!
龙孙凤髓,当时如此!
赵湘上了茶座,手指伸出点了点茶杯,“坐过来吧。”
“是。”裴观雪走过去,闵勖之也跟着走了一步。
裴观雪回头瞪了闵勖之一眼,闵勖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太子可没有请他入座!
他嘴角抽抽,想说些什么为自己找补一下。又猛然想到裴观雪警告过他不许胡乱说话。
一时间好生为难!
“你是谁?”赵湘似乎才注意到闵勖之。
他左手撑着脸,往后靠了些,轻笑着审视着闵勖之,模样满是倦怠慵懒。
“回太子,这是我们司里新进的仵作先生。”裴观雪答了话。
“哦。”
赵湘点点头,似随意问道:“你们抚安司人手少,也该多添置些人才。”
“是,多谢太子关心。”
这还是闵勖之第一次见裴观雪这么谦卑呢。
瞧着这位太子年岁也不大,估计比他家侯爷大不了几岁吧。
闵勖之在心里一阵嘀咕。
赵湘却忽而看向闵勖之,笑道:“你盯着孤瞧什么?”
闵勖之浑身的肉往下一坠,背上沁出一层冷汗,连气都不敢喘得太大声,窒息的感觉笼罩在他头顶。
闵勖之又跪倒在地:“太子恕罪,草民只是…只是初见太子,有些紧张…太子仪表堂堂,不怒自威,龙姿凤章,日表英奇…”
闵勖之搜肠刮肚的吐着自己那点浅薄的可怜的四字成语。
赵湘却笑出了声儿,一摆手道:“行了,孤是太子,又不是猴子。你若是看够了,便退下吧,孤与侯爷说说话。”
“是…草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