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谭明宋等人扣押之后,杜县尉是如梦初醒,吓的胆战心惊,又可怜巴巴的要留他们吃顿便饭。
“虽是粗茶便饭,好歹用上一些吧。回京城去也有些距离呢,何况小侯爷您抓了这一伙谋财害命的家伙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杜县尉搓着手,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裴观雪。
裴观雪还没回答,闵勖之钻了出来,嘲讽道:“杜县尉,你当咱们抚安司这么闲呢,我们可是还有很多事儿要忙的!”
“哎…可是…”
“好,那就有劳杜县尉安排了。”
裴观雪背着手,轻笑着望了杜县尉一眼,杜县尉恍然回神,一拍大腿:“小侯爷您就请好吧!”
这倒把闵勖之搞的尴尬了,他撇撇嘴:“二爷,你这也太下我面子了。”
“面子有什么打紧的,难道你不饿?”裴观雪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小甲他们把谭明宋等人暂时锁在了这县衙的小牢房里,又仔细的查看了门锁,确认无误后才返回来。
他才转身面对闵勖之,说:“就算你不饿,我也饿了。人家要请客吃饭,我们为什么要拒绝?你不是最爱占这种小便宜的吗?”
闵勖之嚷道:“你看你这话说的,多难听,多冒昧啊!”
裴观雪越发的觉得闵勖之气急跳脚实在是件很富有观赏性的事,比京城里那些戏馆里演的生动有趣。
他用咳嗽掩盖住自己快要藏不住的笑意。
“咳…行了,就是一顿饭,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再者,虽然这伙人抓住了,但是那么多上当受骗的人该怎么办?也总得让这个县尉拿个说法出来才是。”
闵勖之点点头,觉得裴观雪说的也有些道理,他双手合掌,点头称赞道:“二爷说的是!我竟没想到这些!您真是心细如尘,思谋远虑啊!”
裴观雪眯了眯眼,“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你啊!”闵勖之眨眨眼,模样嘛…实在算不上真诚。
…………
这在县衙里的一餐饭,闵勖之是吃的真不痛快。
就听着杜县尉在裴观雪耳边好一通念叨,先是说自己为官几十载,从一个乡野秀才苦读圣贤书,终于成功入仕途,然后又一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在摸爬滚打,心里始终装着一方百姓,努力耕耘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夸赞到自己功绩的时候,恨不得把年轻时候帮村民家的奶牛接生都给描绘的栩栩如生,浓墨重彩。
终于在裴观雪夹第三筷子菜的时候,杜县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忏悔自己如今年迈,耳聋昏聩,对于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又声明自己绝非是故意为之!
闵勖之砸吧着嘴里的肉块,可算是听出味儿来了。
这杜县尉说一千道一万,转来转去不就是希望裴观雪能在结案文书上写好看一些,别给他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倌儿找不痛快了。
多少放他一马!
“小侯爷,这有句话说的好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夫我也实在是受了蒙蔽,加之确实没人报案指正,才不小心放任他们猖狂这许久。您看在我今日也算积极配合你们抚谙司的份上,您回头写结案文书的时候…”
杜县尉给裴观雪添了杯酒,期期艾艾的看着年轻人。
身旁另一个将手中酒杯猛的掷在了桌上,酒水溢出些许,咚的一声吓的宋逾遥差点没握稳筷子。
她迷糊侧目,就听那位探花郎怒骂道:“若是我南夏人人为官者都如你一般,今日一句受蒙蔽,明日一句力不从心,那百姓们还要当官的作甚?你有失职之处,朝廷要罚。你老实受着便是,还算你有几分读书人的骨气,为官者的志气。现在低三下四的求人抬手,当初倒是做什么去了!”
杜县尉嘴角一沓,调转视线,心道这人谁啊?火气这么大!侯爷没说话,他倒是先骂开了。
“你是?”
裴观雪将酒杯推开了些,说:“这位是我们抚安司的郑副使,杜县尉,他和你一样,也是科举入仕,去岁的探花郎呢。”
“哼。”郑殊抱着手臂,重重的哼了一声。
元七凑过去和宋逾遥咬耳朵:“这个郑殊真是个炮仗,这天底下还有他不敢骂的人吗?”
宋逾遥还当真认真的思考了一阵。
“太子?皇上?他总不敢骂了吧。”
元七啧啧几声,“我看未必,我觉得啊,郑殊这脾气得收收,万一哪日因为大放厥词遭了灾殃,那我们整个抚安司不得跟着受牵连啊?”
裴观雪拍拍杜县尉的胳膊,示意他坐下。
“郑副使的话说的也没错,只是念在你年岁已大,也算是个受害者,文书上,我会酌情考量的。你放心便是。”
得了这句话,杜县尉才放下了心来,端着酒杯又是对裴观雪千恩万谢。
“多谢小侯爷!这善后工作您放心,老夫定会亲自提笔,讲这伙人的罪状陈列清楚,张贴在县衙外,再派人巡街走巷的口口相传,有受骗的村民呢,一一做好记名,将他们骗来的钱财全数返还回去!”
杜县尉端酒就吞,看他一口闷的豪气样,闵勖之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像是身体不好有病的样儿。
裴观雪点点头,笑说:“如此甚好。只是这返还金银也是个难差事,说不准有人想从中吃仓讹诈的,杜县尉还得多多仔细。”
“是是是,小侯爷您说的是…”
用了饭后,裴观雪又将几人使唤了出去,本意是让他们先去探探村民们的口风,也算是再帮杜县尉一把。
几人四散开来,闵勖之借了匹马,嚷着要回去揍吕彦辉和憨子一顿。
而裴观雪却领着郑殊,回了小牢房。
听到身后脚步声,被单独关押的李竹回了头。
一层薄光罩在裴观雪身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张俊脸却实在勾人。
李竹笑的明媚,“小侯爷是我见过长的最好看的人。”
郑殊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裴观雪问她:“我还有个问题忘了问你。”
“小侯爷请问。”
“你是怎么在第一次和人接触时,就能准确知道人家是作什么的?就连闵勖之…你也一下就看出了他是官府里的人。按理说…”
裴观雪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起来。“按理说他身上分明铜臭味更重。”
李竹歪着头,想了想,解释道:“见的人多了,自然看的就准了。我从小就在戏班子里,十岁起李媚她们就送我去陪那些贵客。各行各业的人什么都有,我的鼻子比老鼠还灵敏呢,闻一下就知道对方是做什么的。”
她掰着手指,数给裴观雪听。
“比如说那个沈玉梅,手粗糙,穿的也脏,衣裳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鸡鸭的腥味儿。又比如说那个张憨子,他的手粗短圆滑,时常挂着个墩布在腰间,一看家里就是做案板餐食的。至于你们那位小仵作吗…”
李竹故意卖了个关子。
裴观雪追问道:“他如何?”
李竹盈盈目光微亮,轻声说:“他虽然傻里傻气的,但是他有些正气,虽然看起来蠢,却胆大仗义,他看出来了大家在受骗,自己朋友在受骗,就不会不管。”
“所以…你就赌他会管下去,让我们抓了你。”
裴观雪心底叹了口气。
李竹笑着点头。“嗯,就是这样。”
两个大男人沉默了,郑殊从这只言片语里也听出了几分头绪,刚想劝裴观雪赶紧回京城了。
裴观雪却又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李竹一愣,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裴观雪。
裴观雪缓缓蹲下身,目光与李竹齐平。
“这句话,我之前就问过你了。现在你可以回答了,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李竹眼中有泪光闪烁,她唇角微动,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会被砍头吗?”
裴观雪摇头。
“你是受害者,被他们逼迫的,量刑时会考虑到这些。”
李竹往后靠在墙壁上,仰着头,露出白皙而脆弱的脖颈,她望着头顶灰暗的瓦片,轻声说:“那你没什么能帮我的了,谢谢你。”
裴观雪缓缓起身,郑殊拍了他肩膀一下,“走吧。”
裴观雪点头,跟着郑殊一道转身迈步。
可没走几步,裴观雪站在那处突又转身,阳光直直的照在他身上,明亮耀眼,差点让李竹睁不开眼去看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可能我没有什么立场对你说这些话。但是…李姑娘,人生很长,也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你死不了,却也要为了自己犯下的错事赎罪。在那之后,你会有新的开始。”
说完,裴观雪离开了。
李竹在怔愕片刻后,缓缓抱住自己双腿,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