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远舟的身影从浓雾中飞出,只是刚一落岸,云光剑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卓翼宸冷声:“你还敢来。”
“我不来,她们就危险了。”赵远舟伸出手指将剑身往旁边推了推,想要躲开。
卓翼宸目光一凛,剑重新指向赵远舟,他不准许赵远舟这样危险的妖靠近。
“正是因为你和冉遗勾结,她们才会陷入危险。”
赵远舟无奈叹气:“勾结?卓大人讲话真难听,我和冉遗只是合作,各取所需。”
卓翼宸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着赵远舟,他眼中的确十分焦急,目光也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文潇的方向。
卓翼宸继续道:“你来缉妖司的时候,也是说的要与我们合作。你的嘴里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对小卓大人说的,自然句句是真。我可以展开慢慢与你细说,但再不救她们两个,可就迟了。”
卓翼宸看了看昏睡的两人,他不相信赵远舟,也不想相信,但眼下两人中了妖术,卓翼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开,只能让赵远舟一试。
卓翼宸不得已收起了剑。
赵远舟立即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一根猩红色发光的丝线扯出来,变成一团红光,赵远舟挥挥手,那团红光就冲向了卓翼宸手中的云光剑。云光剑感应到赵远舟的强大妖力,瞬间发出龙吟剑鸣。
赵远舟道:“云光剑,诛妖破邪,不被邪祟沾染,可破所有魑魅幻象……如果这世间有什么能穿破冉遗的梦境,只能是云光剑了。”
昏迷的裴思婧似乎听见了剑鸣,微微有些皱眉,随后她突然大口呼吸,清醒了过来。卓翼宸急忙看向文潇,文潇却毫无反应,她的表情异常痛苦,似乎仍然沉浸在一个噩梦之中。
卓翼宸更加焦急:“文潇为何听不到剑鸣?”
赵远舟蹲下身子,扶起文潇,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额头贴近文潇的额头。
“那我就进去梦里找她。”
雾蔓延至梦中的大荒,小文潇仍然被那个男子掐着脖颈,她痛苦地挣扎着……突然,一个细窄的刀尖从那人胸口刺出。男子松开了手,倒在了地上。
小文潇看见雾气朦胧中,一个英俊又面熟的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神色柔和,笑容温暖,不自觉令小文潇感到心安。他伸手拍了拍小文潇头,安抚道:“不要怕,魑魅魍魉,镜花水月,都是梦中虚幻,醒来就好了。”
小文潇也说不上为什么她会相信眼前这个人。
她问:“要怎么才能醒来?”
赵远舟道:“要醒来,就得先睡着。”
小文潇更加困惑:“睡着?”
赵远舟抬手,将刀放入小文潇手上,然后翻转小文潇的手,对准她自己的胸口,用力按了下去,刀尖扎进了小文潇的胸口……
“永远地睡着。”
这是最后一个让人从冉遗的梦中醒来的办法。让做梦的人,死在自己的梦境里。说来简单,但最难的就是让梦里的人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有勇气用死亡终结梦境。
文潇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她的神情还因为刚才的噩梦而惊悸。过了片刻,她茫然地看向四周,梦带来的感觉太过真实,文潇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界限。直到有风拂过,梦的感觉渐渐远去,现实的一切才越发清晰。
文潇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慢慢站起来,头还有些昏沉。她问道:“刚刚是……”
卓翼宸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脉搏上,除了有些虚弱,一切如常。
“……冉遗的梦境,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文潇摇了摇头,她又看向似乎丝毫没影响的卓翼宸,问:“你没有受影响?”
“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何……”卓翼宸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也许与他从不做梦这件事有关,从不做梦之人,自然不会陷入梦境吧。
一旁站着的裴思婧忽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脸色惨白,一时竟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身形有些摇晃,文潇急忙扶住裴思婧。
“怎么回事?”
“冉遗控梦之术的反噬。入梦之人,对梦中投射的执念越深,身体的损耗就会越重。”
赵远舟开口,文潇才注意到她身后站着的赵远舟。
所以刚才,是他带她离开了梦境?文潇又回忆起了那个梦境,她在见到了赵远舟,那时他仿佛已经被满身戾气支配,毫不受控,那也是真的吗?一时间,文潇看向赵远舟的眼神十分复杂。她有问题想问赵远舟,还没等开口,先被裴思婧打断:“别耽误时间了,我们赶紧去抓冉遗!”
裴思婧挣扎着起身,又闷哼一声,捂住胸口,嘴角再次渗出了血迹。
赵远舟叹气道:“我带你们去见冉遗,但裴大人,你就别逞强了,你现在这个身体,根本动不了,就留在这里吧,不要添乱了。”
裴思婧无言以对,她抬眸警惕地盯着赵远舟,声音虚弱:“我不放心他们跟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把人带进陷阱里……”
裴思婧思忖若情况突发变故,冉遗联手赵远舟,卓翼宸勉强护得住他自己,能不能护得住文潇,也不好说。她试着运功,但身体受到梦境影响太深,一运气又仿佛会牵扯到五脏六腑,此时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暂时静养。
文潇看透了裴思婧此时的担忧,她从发髻中取下笔,然后握住裴思婧的手,展开了她的手心,用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文潇边写边说:“我常做噩梦,义父就会在我手心里写下不同的字,说只要紧握这个字,就能破掉不好的梦境。”
裴思婧抬起眼,看向文潇,还是不太放心。文潇会意,凑近裴思婧,小声说道:“放心,我有办法对付朱厌,他不敢乱来的。”
裴思婧无奈,只能点头。
赵远舟听闻文潇说到她还在做噩梦时,神色一动,有些心疼。
“你……常做噩梦?”
文潇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笔重新插回发髻上。
文潇一直做噩梦,到范府后,每次噩梦醒来,她总下意识在屋里找大妖的身影,却寻不到。她就抱紧被子,缩在床角,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后来义父范瑛教了她这个法子,她才敢继续睡觉。再长大些,她已经习惯做噩梦了,不甚在意。
卓翼宸从腰间拿出了一个小药瓶,递给裴思婧,道:“这是小玖让我随身带着的药,你服下,应该对你的内伤有帮助。”
裴思婧接过药瓶:“谢谢。”
赵远舟撇撇嘴,仿佛觉得自己输了,现在不表示一下,等会儿真要被队内孤立了。于是他立即不甘人后地伸出手指,画了一个圈,红色的光芒以裴思婧为中心,结出一层圆形的结界,将裴思婧笼罩。做完这一切,他还不忘拉踩一句“这结界可保她安全,比那什么字啊,药啊,实在多了……”
最终,裴思婧一个人坐在结界的光圈里,看着乘船远去的三人,神情怆然。她展开自己的手掌,上面是文潇写下的“晓”字。
裴思婧看着这个字,若有所思……
那边,三人走上了湖心岛,卓翼宸脚边放着一个大麻袋。浓雾渐渐散去,露出了站在屋门口等待的冉遗。
冉遗看了眼卓翼宸手里发光的云光剑,感慨道:“云光剑……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我还能再次见到它……”
卓翼宸疑惑:“十几年?”
冉遗道:“十几年前,我来过人间,遇到一个手持云光剑的人,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许诺他可以用我的能力获得任何他想要的,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权利,又或是夜夜美梦,可他什么都不要,他说他有个很疼爱的弟弟,夜夜被噩梦惊扰,问我有没有办法。我给了他一片有我血肉的鱼鳞,让他带回去研磨成粉,兑水服下。这样,他弟弟就再也不会被梦困扰,再也不会害怕了。”
原来如此,卓翼宸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不会被冉遗梦境控制,竟是自己曾经吃过冉遗肉。冥冥之中,又是哥哥保护了他……卓翼宸的神色黯然。
冉遗继续道:“你有个很好的哥哥,可惜……”
冉遗话语一顿,看向赵远舟。
“……被我杀了。”赵远舟淡淡接过冉遗没说完的话。
卓翼宸眼圈有些泛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愤恨地看向赵远舟。
赵远舟道:“等你有一天杀了我,就能彻底从噩梦里醒来了,但你知道不是今天,也不是现在。”
卓翼宸冷哼一声。
“你觉得我还能相信你吗?你不妨先说说看,为什么要帮冉遗?”
赵远舟还未开口,冉遗大笑了起来,满是讥诮的意味:“真有意思……人类互相帮助,被说成是美德。而妖帮助妖,就必须要有理由。你们不断伤害妖,却总是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赵远舟,我早就说了,人和妖是不可能好好相处的。”
“哦?那你为何还要坚持跟齐小姐在一起?”文潇盯着冉遗的眼睛,直接戳破了他隐藏的秘密。
“哎,我就说文潇和小卓很聪明,瞒不住的。”
赵远舟夸张地叹了口气,抢在冉遗怀疑是不是他透露了什么之前,先一步埋怨起了冉遗,撇清了责任,顺便又向文潇和卓翼宸卖了个乖。
文潇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千年大妖心眼子就是多,没一句实话。
赵远舟还没想通,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防着他的,案件调查有什么时候有了如此进度,这些他却全然不知,真是令妖心寒啊。
时间回到卓翼宸与文潇拜访齐府的那日。
两人从领路的下人那里得知猎妖人住处后,转而悄悄去了齐小姐的住处。刚才齐老爷找借口推辞两人见齐小姐请求,就已令两人生疑,这次定要从齐小姐口中打探出些消息。
乌云遮盖圆月,柔光自云间透下,树影横斜。齐小姐所在的院子有重重把守,看起来不仅是在防水鬼,更像是对齐小姐的软禁。
从外面看,齐小姐的房间一片漆黑,卓翼宸靠窗细听,屋内鸦雀无声。卓翼宸轻盈地翻窗进入,转身接住随后进来的文潇。两人刚在房间里站定,身后就传来“咚”地一声,一把椅子被踢倒在地,抬头看,身着白纱衣的女子将脖子挂在了麻绳上,她的身体下意识挣扎,却死死紧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齐小姐正在悬梁自尽。
卓翼宸立刻飞身而上,用剑切断绳子。文潇在下面接住齐小姐,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月光下,齐小姐面容憔悴,一双漂亮的眼睛哭得红肿。她一边流泪,一边惊恐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两人。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文潇绕开了这个问题,见她情绪十分不稳定,先开口安慰道:“死很容易,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伤心。”
齐小姐流泪,自嘲道:“关心我的人……我父亲为了镇国公府的聘礼,就把我卖了,完全不在意我嫁过去后是苦是福。”
齐小姐话音一顿,神情哀伤,她想到了这深宅大院中,的确有几人是真心待她的,的确有人希望她幸福,就比如淡烟,可待她好的结果却是……想到此,愧疚和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除了哭,除了死,她想不到能摆脱这种痛苦的方法。
齐小姐声音越发颤抖:“淡烟他们都因我而死……他也死了……我为何还要活着……”
齐小姐看了眼墙上,那里挂着一幅山水画,山水连绵,一个女子坐在小舟上喂鱼,那女子身影形似齐小姐。画旁边空白处还提了两句诗,齐小姐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
齐小姐小声念着:“碧海茫茫去无路,却在人间。星河渺渺执子手,天地同游。”
齐小姐看着画,无声落泪。
卓翼宸和文潇也随着齐小姐的视线看向了那幅画,文潇认出了画上鱼的样子有些特别……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是冉遗鱼!齐小姐口中说的“他”难道是冉遗?
文潇立即握住她的手,坚定地答道:“他还没死,我们可以带你去见他。”
文潇自然不知道冉遗在哪儿,但她心中清楚,齐小姐与冉遗的关系非同寻常。文潇的推测没错,齐小姐闻言果真暂时没了求死的念头,她立即同意与文潇和卓翼宸一同离开。
带走齐小姐这件事,原本是要告知赵远舟的。可卓翼宸对他心中还有些顾虑,便决定暂时将此事保密。而后便是缉妖司几人去埋伏猎妖人反中陷阱,卓翼宸受伤休养……还有,他从赵远舟身上发现了冉遗的鳞片。再结合赵远舟之前多次独自行动,不难猜出赵远舟私下见过冉遗,二人或有勾结。文潇提出将计就计,借向王施压一事,设局告知赵远舟关于齐小姐失踪一事,引他去见冉遗……果不其然,现在找到了冉遗所在。
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手段。
文潇与赵远舟,所见略同。
冉遗正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麻袋,他十分生气:“你们竟敢把她装在麻袋里?!”他径直冲过去,利落解开麻袋,里面装着的却是齐老爷。
卓翼宸嘴角一勾:“我们抓了齐老爷,还来不及拷问。”
齐小姐是最后的底牌,卓翼宸自然不会轻易将人带来。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三人所见略同。
赵远舟摇了摇头,调侃道:“没想到卓大人也很会用非常手段啊。”
只是此时麻袋中的齐老爷眼睛紧闭,一头冷汗,面目惊恐,手脚在剧烈挣扎。显然,刚才雾气渗入了麻袋,他被困在了冉遗的梦里。
冉遗见状,十分解恨,高兴地大笑:“这是他的报应!他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卓翼宸道:“齐老爷就算有罪,也应该交给缉妖司或大理寺裁夺,不能让妖因为私仇而随意滥用私刑。”
卓翼宸欲用云光剑将齐老爷从梦中唤醒时,冉遗闪身至卓翼宸面前,用力按住了卓翼宸的手,阻止他唤醒齐老爷。
冉遗不满道:“他请猎妖人对我使用残忍的化尸镇妖术的时候,难道不是滥用私刑?你怎么不说?”
卓翼宸握剑的手稍有迟疑,回想起那日他与文潇去齐小姐房间时,两人便发觉出香炉中气味的古怪,细闻才辨出,那是诛妖咒法的气味。有人使化尸镇妖术,用蛟龙的腔骨碾碎成粉,生石之水浸泡,晒干成香,点燃后可诛杀水族。
冉遗又道:“我说过要带她去大荒看天之树,海之滨,一直在一起……我却再也无法靠近她,只能留她在那个地狱一般的家里,度日如年。”
冉遗看着倒在地上,陷入恐怖噩梦中的齐老爷,咬牙切齿道:“他该死,为了阻止我再回去找齐小姐,他一直在府中点化尸镇妖的香,所以我救不了她。”
卓翼宸甩开了冉遗按住他的手,齐老爷纵然有可恨之处,但冉遗害人同样不可原谅,卓翼宸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冉遗,冷声道:“你重伤逃走,命不久矣,为了恢复妖力,只能通过杀人吸取戾气。同时,你专门劫杀新娘,制造恐慌,让人不敢娶亲,就是为了试图阻止齐小姐出嫁。”
冉遗的眼眸冰冷,他从不否认自己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恩要报,仇也要报,害他的人,要杀,他爱的人,要护。他杀那些新娘的目的很简单,简单到只是为了让人害怕,让人不敢嫁娶,这样他爱的人,就不用嫁给她不爱的人了。
如果说妖野蛮,可人又何尝没有劣根呢?他制造这么多起惨剧能吓到别人,却阻止不了这个禽兽不如的父亲。为了聘礼银子,为了地位,哪怕要牺牲亲生女儿的幸福甚至是性命,他也要踩着女儿的尸体,去伸手搭上镇国公的衣角。
什么血缘至亲,只是他圈养起来的牟利工具罢了!
冉遗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坚称现在齐老爷落到这个下场,皆是天意。控梦之术他不会解,也解不开。
文潇抽出短刀道:“可以解,从你身上割一片肉给他吃下去就行了。”
双方各有各自要守的道理,谁也不退让。僵持不下时,赵远舟淡淡开口。
“不用这么麻烦,我来叫醒他吧。”
赵远舟抬手轻点自己的太阳穴,一根猩红色发光的丝线扯出来,变成一团红光,赵远舟挥挥手,红光进入齐老爷的眉心。
齐老爷的梦境中,他跌坐在院落里一口井旁,井口处不断爬出浑身湿淋淋,披散着头发的鬼魅,共有四个人,皆是下人打扮,其中一个婢女身后一大片血肉模糊,显然是被活活打死的。
他们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凄厉如同鬼魅般的吟叫——
“还……我……命……来……”
“下面好冷……你来陪我……”
齐老爷一脸惊恐,挣扎喊叫:“不是我害死你们的,是你们自己该死!帮着小姐和那个妖怪私奔,你们要找就去找那个妖怪偿命!”
齐老爷查出有人帮齐小姐与妖怪私奔后,立即将人全部抓起来。为教训府内下人今后不能忤逆自己,更是为了让自己那不听话的女儿长些教训,那日,他命人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用棍棒将淡烟活活打死,为让所有人记得再牢些,他特意嘱咐要打得疼,但不能太快将人打死。那日,淡烟被打得口吐鲜血,惨叫声回荡在齐府,齐小姐就跪在他的脚边,哭着用力磕头,求他放过淡烟他们,一炷香燃尽时,淡烟死了,口中满是鲜血,眼睛还用力睁着。
“淡烟!淡烟你别过来啊啊啊!”
院落的阴影里,赵远舟正冷眼旁观齐老爷被自己的罪孽缠身。
赵远舟眸光一冷:“你确实该死。”
赵远舟抽出伞中的短刃,一刀甩向齐老爷,正扎在他的胸口。齐老爷浑浊的眼球中映出淡烟那张鲜血淋漓的嘴,越张越大,似要将他吞下……
梦醒,齐老爷睁开了眼睛,却依旧如梦中一般惊恐地大叫。
“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害死你们的……不是我害死你们的……淡烟,你别缠着我……”齐老爷一边叫喊着,一边挥舞着双手,就好似空气中有谁也看不见的什么人在同他纠缠。
文潇唏嘘地看着齐老爷:“他已经疯了……”
卓翼宸直接上前,一掌劈在齐老爷脖子上,将他打晕了过去。
“杀人埋尸,也算罪有应得。”
卓翼宸与文潇探查齐府那日,卓翼宸的云光剑在齐府院一棵枯树旁闪过光,显然那棵枯树有问题。文潇看了看树,又看了看树旁边一大一小两个蓄水的水缸,和旁边放着的一些木桶。水缸已经干了,木桶也干燥异常。不出意外,这里曾经是一口井,而树是被后移植过来掩盖井的,因下方是深井,无法获取养分,于是枯死,而深井中有冤魂,戾气引得云光剑产生感应。两人已将猜测禀告范瑛。
如果一切顺利,此时,司徒鸣和白玖应该已经率兵进了齐府,并将被投入井中的四具尸体全数打捞上来,作为齐老爷杀人的罪证。
提及那四具尸体,冉遗的眼中闪过一些不忍:“井里都是那些曾经打算帮助我和齐小姐私奔的下人。”
文潇接道:“他们一定死得很不甘。”
卓翼宸看向赵远舟,冷声道:“他们死得越不甘,院中的戾气就应该越重。然而,我的云光剑只感应到微弱的戾气,有人吸食了他们的戾气。”
赵远舟一脸无辜:“你不会怀疑我吧?”
卓翼宸道:“我没有怀疑你,我确定就是你。我猜你在来缉妖司说要帮助我们抓冉遗之前,就已经去过齐府,发现了是冉遗犯案。齐府的下人说在几天前,在院子的花坛边看到过一个鬼影,那个鬼影有一双赤瞳,那就是你对吧,赵远舟?”
赵远舟沉默,被说中了。
“当时你其实是站在枯树边,吸食了井底的戾气,得知了一切,才开始了你的计划。齐府有伏妖咒术,冉遗进不去齐府,所以你提出可以帮他把水鬼迎亲的婚帖放进齐府,阻止齐老爷嫁女。”
五月初七,是镇国公府定下的日子。冉遗本想通过谋划出这一系列水鬼专杀新娘的事,让齐老爷害怕在这日将女儿出嫁,只要错过这个日子,那就要再算吉日,这中间,他也好再想办法,或者,如果镇国公还是要执意迎娶齐小姐,那他就在新定的日子再去作案。冉遗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带着原始的野蛮和偏执。
赵远舟还未开口,卓翼宸直接道:“你不用否认,婚帖上有熟悉的妖气,令人生厌。”
赵远舟没再找理由,嘻嘻一笑,认下了此事:“没想到小卓大人对我的妖气这么熟悉,确实是我放的婚帖。”
文潇回忆起事情始末,看似都通顺了起来,但也还有问题。
文潇问冉遗:“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齐小姐带给冉遗,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赵远舟再第一次来找冉遗时,有过和文潇同样的疑惑,他本也以为,只要将齐小姐想办法带出来就行了,冉遗也同样拒绝了他的提议。
冉遗神情闪过哀色:“是我无颜再见她了……我杀了这么多人,罪恶滔天,她心地善良,肯定介怀,我做这一切,只是希望她不要被逼着嫁给不喜欢的人而已。我希望她可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文潇心想这妖刚才还振振有词,说起法条,他不认不服,本以为他冥顽不灵,野性难驯,但此刻提起齐小姐,他便不再嘴硬了,老实认下了自己残杀无辜,罪恶滔天。似乎在他的世界里,什么人间大荒的律法准则均无法束缚他,他唯一信奉的只有齐小姐。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了。
卓翼宸看向赵远舟:“你帮他做这些,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赵远舟叹了口气,一副委屈的表情看向文潇:“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我是为了白泽令。”
所有人闻言均是一愣。
冉遗解释道:“有些梦,会让你想起被遗忘的过去。朱厌的确托我让你做这样的梦。”
文潇回忆起刚刚在梦中那团撞进她额头的白光,喃喃道:“我刚刚梦里看见的那些……是真的吗?”
冉遗答:“是真的。”
文潇神情复杂地看着赵远舟,问:“所以你是想让冉遗用梦境帮助我想起白泽令的下落?”
赵远舟道:“那不是梦境,是你的记忆。或许是当时经历的刺激太大,你选择了遗忘。你刚刚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师父的确将白泽令传给了我,我额上也确实形成了白泽印记……”
文潇的手指不自觉抚摸了下自己眉间,但什么也感知不到,她的体内还是完全没有白泽神力……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还有什么事没想起来吗?
“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赵远舟,那你答应我的呢?她的自由呢?”冉遗看向赵远舟问道。
赵远舟抬起手指,靠近唇边,轻声念咒:“幻。”随着这声咒,一截朽木渐渐浮上水面,随后那截朽木开始发生变化,先是枝杈变成了一只惨白的手,继而整截朽木变幻成一具女尸,那女尸身穿鲜红的嫁衣,再看那张脸,竟是齐小姐的模样。
赵远舟道:“明日之后,所有人都会以为齐小姐已经被水鬼所杀。她自由了。她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冉遗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那具尸体,眼里不自觉涌出眼泪,她自由了就好。只要她能获得自由,他所做的一切就有价值。
冉遗轻声对赵远舟道了声谢谢。
卓翼宸看着冉遗:“既然你已认罪,那就伏法,跟我回缉妖司吧。”
冉遗沉默不语。
一艘小舟已经划向了湖心岛,小船上的人正是齐小姐。卓翼宸与文潇对视一眼,齐小姐被他们带走后一直藏在藏卷馆里。她是怎么逃出缉妖司的?又是怎么会找到这里的?事情似乎有些古怪。
齐小姐的船靠了岸,她忙从船上下来拉住冉遗。自见到齐小姐后,冉遗的表情便变得柔软。他像一只闯祸后怕被责怪的小兽,将头偏开,垂眸,不敢看齐小姐的眼睛。冉遗担忧她会怎么想他,她那么善良,一定不会接受他,那她会怕自己吗?怕也好,忘掉也好,只要她自由快乐就好……
不料,齐小姐却握紧了冉遗的手,说道:“我都知道了,可是,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冉遗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试探着再问道:“我杀了这么多人,你真的不觉得我是个怪物?”
齐小姐捧着他的脸,十分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管你人是妖,所做何为,我们没世不渝,盟定终身。”
冉遗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一时间喜极而泣,他郑重地点头。
“好。我们一起回大荒,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天之树,海之滨。”
冉遗没想过她会这么说,但只要她这么说了,那他就要为了她去对抗所有阻碍他们的人,比如眼前这群缉妖司的人,冉遗的目光变得决绝。
赵远舟问:“你费尽心机逃了出来,为何还要想回去?”
何况大荒正在崩坍,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冉遗道:“人们说,畜生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能吃饱安睡的屋檐,而只有人,会想着落叶归根。以前我陪着她看了很多书,写了很多字,却依然不明白什么是乡愁,既然是愁,为何那么多人还要追逐它,现在我懂了……”
冉遗想变得更像人,这样他与爱人之间的阻碍就会少一些,他就能离爱人更近一些。所以他固执地观察人,拙劣地模仿人……但他始终不理解人,人的情感对他而言太过复杂,比如有时爱与恨竟可以同时存在,又比如乡愁,明明沾了一个愁字,人为何要追愁?
直到此时此刻,冉遗才有些朦胧的感受,他努力想将这种模糊的感悟描述出来。
冉遗继续道:“它像一根有韧劲儿的绳子,你走得越远,乡愁越是拉着你,等你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它会轻轻地拉住你,就像有人温柔地拉住你的袖子,告诉你,该回去了……”
冉遗眼里竟然像是浮起了一些泪光:“我不想做畜生,我想做人。”
卓翼宸道:“可被你杀的那些,他们也想做人,也想落叶归根。你罪孽滔天,却想全身而退?”
见冉遗的目光发生了变化,卓翼宸便知道他不愿再伏法,动了些别的心思。卓翼宸抽出云光剑,剑身蓝光大盛,冉遗见到云光剑,默默将齐小姐护在身后。而齐小姐躲在冉遗身后,看向云光剑的目光竟有同样的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