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夏攸来到老丁头的家,昭兰才知道,他来送酒,跟丁月娥的婚事完全没关系,而是委托父女二人打造一个圆形木台,以作新年祭祀之用。
其实每年都做,木料循环使用,对老丁头而言是举手之劳,便没有在此事上多说什么。而让昭兰意外的是,老丁头父女竟也跟王屠夫似的,对她嘘寒问暖,各种盘问,态度殷勤且真诚,甚至将夏攸晾在一边。这让她一度恍惚,仿佛自己才是村里的老熟人。
昭兰从丁月娥的闲谈中知道,孙铁匠已经向老丁头服软,可惜矛盾并未解决。老丁头说他面服心不服,对此完全不领情,依然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本来昭兰想借着话头劝劝老丁头,却被夏攸看出了动机,拉着她的手臂离开了院子。这个举动对于异性而言,多少有些不妥,但不论是丁月娥还是老丁头,似乎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放手!”昭兰用力甩开他的拉扯,不满道,“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夏攸面无表情,冷声道:“这个村里谁去劝老丁头都可以,只有你和我不行。”
“凭什么不行?”昭兰瞪着他,愤愤道,“你是一村之主,我又不是。”
“你跟我没有区别。”夏攸抬起头,看着缓缓移动的日头,不由得一声轻叹,“至于原因,最迟两天,你便会知道。”
昭兰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夏攸也没有详细解释,转身往张老汉家走去。
张老汉今天心情极好,闲来无事出去散心,恰好听到夏攸用他举例子,随便一搭话,就得了一壶桃花酿,简直走了狗屎运。
但其实,不劳而获这种事,在桃花村根本不存在。
张老汉小口浅尝桃花酿,无比惬意,然而脸上的喜悦尚未散去,便被夏攸一句话弄得差点儿喷出来。
“你说啥?”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昭兰也很意外,倒不是因为夏攸的行为让她不解,而是困惑他为何出尔反尔。
之前在王屠夫家里,她听得很清楚,夏攸说今年要用楚礼祭祀,这会儿突然要改成秦人的犬祭,让她着实摸不着头脑。
“绝对不行。”张老汉强势拒绝道,“你就是拿来十壶酒,我也不会把大黄给你。老王都要杀猪了,你便让他杀呗,惦记我的狗干啥?”
“我也没办法。”夏攸无奈道,“犬祭乃秦人常用祭祀之礼,以求子孙后代幸福安乐,这正与桃花村的夙愿相同。而且,若用此礼,主持祭祀之人,也不难找。”
“咱们就是一个小村子,并非一方大国,过个年而已,你搞这么隆重干啥?”张老汉苦口婆心地说,“杀头猪,煮熟后大家分食,意思到了,便也行了。”
“不错。”昭兰也劝道,“老伯所言在理,你还是放过那条狗吧!”
夏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脸色明显不好,但他不像是生气,更像是一种不被理解的怅然。
既然谈不拢,他便离开了张老汉的家,就连张老汉留他们吃饭的话,都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昭兰确实有些饥饿,只是夏攸走了,她独自留下不太好,只能尾随而去。
两壶酒都送了出去,夏攸便带着昭兰去了孙铁匠那里。
桃花村的房子一律没有后院,但每家都有个不大的前院,与隔壁住户连着,可以隔着篱笆看到别人家在做什么。
孙铁匠的院中有个矮棚,熔炼青铜的火炉便在其中。常规火焰是不可能达到熔点,因此需要风机的协助。人力风机很沉重,锻打亦需要力气,昭兰便下意识地认为,孙铁匠是个五大三粗的人。
然而事实相反,孙铁匠的身材跟夏攸一样,颀长挺拔,看着完全没有壮硕之感,只是裸露的臂膀全是肌肉。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铁匠的样子,脸上都是白白净净的。
熔炉熄火,风机平静,院子中没有丝毫热度。
孙铁匠正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并肩而行的男女逐渐靠近,他才收回目光,却没有在夏攸身上过多停留,打量着昭兰,微笑道:“真没想到,这套衣裳竟然如此合身。看到你们这样般配,我都怀疑许婆婆是不是算出了以后之事。”
夏攸咳嗽了一声,挤眉弄眼地说:“当着人家面儿,慎言。”
昭兰没在意孙铁匠的话,因为她的心思不在那上边,而是被院中的火炉吸引,犹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突然看到了全副武装的战车,快步跑过去,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孙铁匠起身走过去,问道:“习武之人?”
“不错。”昭兰笑着回应道,“我学艺不精,勉强自保。”
“用什么兵器?”孙铁匠又问。
昭兰从绑在小腿上的皮鞘中抽出匕首,递给孙铁匠:“这个。”
孙铁匠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品,惊叹道:“好手艺!恕我冒昧一猜,此物应是出自越国铸剑大师之手。”
“她从小在江东长大,确实是昔年越国的地方。”夏攸倚在矮棚的柱子上,笑着道,“偶尔捡到几个珍贵武器,不算什么稀奇事儿。”
“有道理。”孙铁匠将匕首还给昭兰,无奈地长叹道,“作为越国铸剑的传人,我却只能打造农具,真是可悲。”
“我又没限制你。”夏攸撇嘴道,“是你自己过不去心中的坎儿,怪谁?”
“你是铸剑师?”昭兰没有夏攸那么淡定,惊讶地瞪着眼睛,“越国人?”
“越国早已消亡。”孙铁匠自嘲似的笑着,“若以出生地来说,我算是楚人。既然你在江东长大,我们也算是老乡。”
“幸会。”昭兰抱拳以示友好,又问,“夏攸说你心中有坎儿,怎么回事?”
“还是我来说吧!”夏攸又插话,“让他给你讲,恐怕要说一下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以前有个师兄,铸造了一把叫‘寒鸣’的好剑,然后死了,后来他查出师父的死与那个师兄有关,却又没法报仇,便发誓要在铸剑上超越对方。结果屡次失败,一蹶不振,连铸剑都不敢了。”
“如何失败的?”昭兰好奇道,“是不如寒鸣,还是没造出来?”
“不如。”孙铁匠沮丧道,“不论谁用,挑战寒鸣便是死。”
“这与剑有什么关系?”昭兰道,“你让朱莹去,不管寒鸣在谁手里,都得死在她的剑下。”
“倒也未必。”
这句话是从孙铁匠的房顶传来的,众人抬头,发现朱莹正悠闲地望着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她视线下移,看着昭兰,轻声道:“寒鸣,便是赤鸢的佩剑。”
“那还比个屁啊!”昭兰实在无语,甚至不想再聊下去了。她曾亲眼见过赤鸢杀人,自然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没办法,上天对我不公。”孙铁匠泄气地摇着头。
“不是那么回事。”朱莹跳了下来,郑重道,“虽然我未见过寒鸣,但此剑既能入赤鸢的眼,想必确实不俗。我见过你的剑,皆是平庸之作,别说赤鸢,连我都看不上。”
“真有那么差吗?”孙铁匠不敢相信。
朱莹将手中的剑鞘前伸,递给他:“我这把剑,除了杀人不会出鞘,今天为你破例,你自己看吧!”
孙铁匠双手颤抖地伸出去,然后即将碰到剑鞘的时候,忽然缩了回去,笑着挥了挥手:“算了!看过之后,我这辈子便再也无法铸剑了。”
“确实如此。”夏攸拍了拍他的肩膀,“差距倘若太大,便会将信心彻底击溃。不如不看,全凭本心去做。”
正说着,丁月娥来了,似乎找孙铁匠有事,夏攸等人便识趣地离开。
两个人逛街,变成了三人同行。
朱莹抱着剑,与昭兰并肩走在夏攸前边,有说有笑,仿佛他才是多余的人。
“朱莹。”夏攸沉声道,“早上我喊了你半天,你为何不理我?”
“你爷爷有恩于我,所以我保护你的安全。”朱莹头也不回地说,“我这人没什么追求,便不会计较得失,但也没必要处处顺着你吧?”
“好一个无情剑客!”夏攸仰天长叹。
昭兰发现夏攸没跟过来,忍不住问道:“他不要紧吧?”
“估计又皮痒了。”朱莹哼道,“以后你们相处,千万不要惯着他,此人极其蹬鼻子上脸。别人都是得理不饶人,他则没理找理,同样不饶人。你若是觉得他欠揍,那他就是真的欠揍,揍便是,打一顿就消停了。”
“哇!”昭兰瞠目结舌,“你经常揍他吗?”
“没有。”朱莹否认,“我从来没打过他。我只是个护卫,哪能随便打人。再说了,我又不嫁给他。”她猛地跳了起来,脚踩某个院落的栅栏,跃上房顶,然后不知所踪。
昭兰被她突然离开的举动弄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恨恨地剁了下脚,没好气地说:“我也不嫁给他呀?”
这时,夏攸跟了上来,望着朱莹消失的方向,询问道:“无情剑客怎么走了?”
昭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往前走去。
“这便生气了?”夏攸狡黠地笑着,“如此在意流言蜚语,我看你怎么在村里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