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秋风凛冽了许多,吹在身上甚至有些冷。
夏攸和昭兰没吃早饭,一路行来,早已饥肠辘辘,对晚秋凉意的感知尤为明显。
“接下来去哪儿?”昭兰着实有些疲惫。
她累得不是身体,而是心神。
今天这点路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之前被追杀,她从咸阳逃过来都没怎么休息。但那时她是一个人,相对清静,后期多了杨琦,有些烦扰,却也没到不能承受的地步。
眼下却不同,夏攸带着她各种见人,男人倒也罢了,那些姑婆姨妈之类的女人才让她崩溃,一双双眼睛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还问东问西,恨不得把族谱刨出来。那种眼神,就像是审视儿媳妇。
“去蹭饭吧!”
夏攸正好站在一户人家门口,便如回家一般走了进去。
昭兰进来后,一眼便看到院中的石头日晷,好奇道:“这是谁家?”
“魏子荣。”夏攸吸着鼻子,“他在做饭。”
魏子荣确实在做饭。
火上架着陶罐,其内煮着黍米粥。案板上放着芹菜,他正用刀将其切成小段,装碗后又撒了一小把盐。还有一个碗里,是之前煮好的盐水大豆。
夏攸进来的瞬间,他就从窗户看见了,只是没有理会。这会儿手里的活儿都干完了,他才端着两个碗出来,放在一院中的木桌上。
魏子荣抬眼看着昭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极其平静地说道:“能吃多少?”
“啊?”昭兰没反应过来,怔住了。
魏子荣没有重复,侧目望着夏攸:“你呢?”
“一碗就够了。”夏攸笑道,“她估计要两碗粥才行。”
“还好,再多就要重煮了。”魏子荣轻轻点头,便去火旁等候米粥煮熟。
昭兰发现魏子荣与之前见到的人都不一样,他身形极其瘦小,却套着一件很大的衣服,那衣服的料子比所有人都好,似乎是丝绸之物。他长得也清瘦,两腮都凹陷进去,却留着非常长的胡须,两鬓和下巴处的胡须直达腹部。
“此人……”昭兰想问夏攸,发现魏子荣离得不远,有些不好开口。
“随便说。”夏攸笑道,“他不会在意。”
话虽如此,可是昭兰根本问出不出来。
“若以七国来说,他是魏国人,与你类似,也是贵族,不过他是王室后裔。”夏攸能猜到她要问什么,于是直接回答,“秦灭魏国的时候,他年纪尚小,没什么印象,后来头部受创,忘了许多事,也不知道大梁城破的那天,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后来呢?”昭兰又问,“他是何时来到此处的?”
“后来更有意思。”夏攸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竟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始皇帝的大儿子扶苏,经过这位皇长子举荐,得到一个率更令的官,负责宫廷昼时夜更的记录。据他所言,始皇帝沙丘病逝之际,其实是要传位扶苏,不料被中车府令赵高及左丞相李斯窜改遗诏,让胡亥当上了皇帝,并伪诏赐死扶苏。”
“此种机密,他是如何得知?”昭兰惊讶道。
“李斯不久便被赵高所害,腰斩之前,魏子荣在狱中见过他。”夏攸道,“赵高独揽大权,连胡亥都不放在眼里,又岂会在意此事?李斯说出来,谁又敢信,信了又如何?不过他依然害怕因此遭祸,便仓皇逃出了咸阳。”
“原来如此。”昭兰深吸口气,感慨道,“能来桃花村的,果然都不是凡俗之辈!”
“昼时夜更,天文历法,这些东西可以不用,但绝对不能没有。”夏攸又道,“既然魏子荣擅长此道,我便让他继续干率更令,口粮和生活用具皆由我供给,不需要他为此费神。”
“难怪你来吃饭,他没有任何意见。”昭兰啧啧道,“反正粮食是你给的。”
夏攸道:“就算不是我给,他也不会拒绝。我只是不想占村里人的便宜,否则的话,我想去谁家吃饭,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记住,在桃花村,千万不要不劳而获,尤其是你。”
“我怎么了?”昭兰不满道,“为何非要强调我?”
“因为我觉得……”夏攸向后退了几步,“你是个废物。”
昭兰差点没气死。
她随手抄起一个棒子,咬牙切齿道:“来来来,我让你感受一下废物的打击。”
魏子荣正在盛粥,对夏攸的惨叫无动于衷。
吃饭的时候,夏攸不停地“哎呦”,就像要死了一样。
昭兰装作听不见,低头喝粥。夏攸却故意提高了嗓门,气得她猛地一拍桌子:“你能不能闭嘴?”
“你刚才的行为,若依秦律,乃是重罪。”夏攸沉声道,“魏子荣,你跟她说说。”
魏子荣道:“械斗,罚米三百石,或者刺面修城墙。”
“大秦已经完了。”昭兰不以为然,“若依秦律,最先死的便是你,夏攸。孙铁匠私铸兵器,朱莹擅杀秦兵,更别提还有酿酒卖盐之事,你身为一村之主,凌迟都够了。”
“不错。”魏子荣点头道,“你是反贼头子。”
“那便不说秦律。”夏攸又道,“你身为习武之人,与我这个柔弱的普通人动手,是不是欠缺道义啊?”
“谁让你说我废物。”昭兰哼道,“反正你打不过我,以后最好别惹我生气。”
“作孽啊!”夏攸叹了口气,不再争执,用勺子挖起来几粒盐水大豆,放在粥碗里,然后闷头吃饭。
吃饱喝足之后,夏攸领着昭兰参观了一下魏子荣屋内的漏刻,三个陶罐盛着不同容量的水,由上至下流淌,最下边的那个放有浮动的刻度尺,以其浮动轨迹,来判定夜间更时。白天用日晷知晓时辰,晚上用漏刻记录五更,这便是昼时夜更。
魏子荣还是一位音律高人,昭兰又听他弹了会儿琴,这才心满意足地跟夏攸离开。
二人离开后,魏子荣轻声道:“真是绝配!可惜……”
后边的话他咽了回去,没人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夏攸站在通往田地的那座小桥上,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停在了水流潺潺的暗渠之间,豪气万丈地说:“昔年秦国蜀郡太守李冰在灌县修堋筑堰,引岷江之水分流蜀地各处,造就天府之土,将旱涝不稳的绝产之地,变成了秦国的粮仓,可见水是多么重要,能够驯服水的人,又是多么伟大。”
“你别告诉我,这些将洛水引来此处的暗渠是你修的。”昭兰斜睨着他,“我可不信。”
“不止是我。”夏攸道,“这些暗渠修了好些年,并非一时之功。起初三十多人,后来一百多,修完之前好像是二百多人。张老汉、王屠夫等人,都参与过。那时候爷爷还在,不用我动脑子。”
“你爷爷什么时候去世的?”昭兰的语气温和了不少。
“前年春天!我记得是中午。”夏攸平静地说,“当时我正在菜圃那边,王婶夫妇运来一车猪粪,要给菜地施肥,我也跟他们一起动手干活。然后葛建跑过来,说爷爷找我,我便回到了坡上的小院。爷爷穿了一身新衣裳,精神抖擞,完全看不出来任何病态,他只说了一句话,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突然笑了一下,“再也没有睁开。”
“哇!”昭兰惊住了,“神仙啊!”
“也许吧!”夏攸深吸口气,长叹而出,“我真的希望,他只是回归仙庭。”
“他最后说了什么话?”昭兰又问。
夏攸转过身,望着一路行来的那条路,轻声道:“守护好桃花村。”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以至于气氛颇为沉重。
昭兰不知道该说什么,试着转移话题道:“接下来去哪儿?”
“去菜圃。”夏攸走向村子的边缘,由于桃树遮挡,根本看不见内中有什么。
昭兰跟着夏攸的脚步,钻入桃林,走了大约五十步,前方豁然开朗,果然是一片菜地。虽是晚秋季节,依然绿油油的,尚有许多青菜正值成熟。
菜地的中心,有一个篱笆围起来的小院。
虎头虎脑的葛建正提着一个水桶从院中出来,浇在一片芹菜的叶子上。
“葛建。”夏攸喊道,“以后不要浇在叶子上。”
“哥?”葛建放下水桶,开心地跑过来,看到昭兰也在,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姐姐你也来了,这衣裳真好看。”他突然愣住,看向夏攸,“哥,姐姐穿了这身衣裳,那我是不是该叫嫂子了?”
昭兰一愣:“你说什么?”
“那个……”夏攸尴尬地转过头,尽量不去看昭兰,“葛建啊!从今天起,你跟哥去坡上住吧!这个院子,让给你昭兰姐。”
“哦!”葛建木然点头,“好的。”
“我住这儿?”昭兰惊讶道,“你让我看管这片菜地?”
“此处菜圃不全是我的。”夏攸道,“刚才葛建浇水的那块,还有西边那一小条,就这两个地方归我所有。其余的,每家都有份儿,谁家的谁来管,你不用操心。我那两块地的青菜你随便吃,别人的千万别动。”
“随便吃?对我这么好?”昭兰狐疑道,“我要做的事,应该不是浇水。”
“你跟我来。”夏攸走进院子,然后推门进屋。
满屋都是草药的气味,昭兰还以为到了药铺。她看到屋内有很多木柜子,每个小格子上都写有药材的名称。
“你要做的,便是给人抓药。”夏攸解释道,“每次诊病之后,我都要过来抓药,需多走不少路,非常麻烦。若是让他们自己来,又怕出错吃死人。反正你也无事可做,正好干这个活儿。”
“那我便是替你做事。”昭兰道,“有什么好处?”
“你没有田地,也就没有口粮,即便立刻开垦,也要明年秋天方有收成。”夏攸笑道,“我包你一年的伙食,如何?”
“成交。”
昭兰不是得寸进尺之人,既然夏攸开出了还算不错的条件,她便不会再要求更多。而且,她是不可能久留的,等六国联军到达函谷关,就是她离开的时候。
夏攸简单讲了下药材名目,便带着葛建走了。
昭兰无所事事,将屋里擦洗了一遍,然后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被褥没有换,因为是葛建睡过的,她一个姑娘家有些不太习惯,可是又没有新的给她用。正犯愁的时候,王婶带着几个妇人前来,竟然送给她一套全新的被褥。
“这套被褥跟你身上的衣裳一样,都是我们给夏攸将来的媳妇提前备好的。”王婶笑着说,“许婆婆的针法我们比不了,你可别嫌弃呀!”
“你说啥?”昭兰瞠目结舌,“这衣裳……是许婆婆为夏攸将来的媳妇缝制的?不对啊!我听说是给她孙子媳妇准备的。”
“没区别呀!”王婶似乎没听明白昭兰的意思,“全村人都知道,许婆婆把夏攸当亲孙子对待。”
“原来如此!”昭兰如梦方醒,脸都气白了,却阴惨惨地笑了起来,“好家伙,你这是阳谋啊!”
“不是羊毛的。”王婶愣愣地回道,“那玩意太珍贵,我们弄不到,所以用了潼关的柳絮。你如果嫌冷,可以烧炭取暖。”
昭兰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现在只想前往坡上小院,把夏攸按在地上,然后好好锤他一顿。
想在村里居住,便要顶着夏攸媳妇的名头。
倘若无法忍受,那就只能离开。
最可恨的是,夏攸什么都没说,仅仅送了一套衣裳。
昭兰甚至怀疑,那晚他去烧洗澡水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这个损招。而且,那家伙似乎怕她不够招摇,特意带她见了一大堆人。
卑鄙无耻,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