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战在即,沙场争斗难免死伤,谁也不知道能否平安归来。
孙典利用这点,把夏攸给他的那种诡异图案宣扬成祈福消灾之符箓,绘在木板、石头等物上面,不消半日,便在军营广为传播。
一夜过去,竟没有任何可疑之人追寻图案的来历。
清晨浓雾弥漫,视线的可见度极低。
夏攸穿着执戟郎的服装,却没有去中军帐值哨,反而腰佩寒鸣,在自己的营帐前负手而立。从他凝重的神情可知,他的内心深处正在承受煎熬。
昭兰是幽兰卫左领,他则是沛公的卧底,对立的阵营必将引发矛盾冲突,以后该如何修复罅隙?他甚至不敢去想昭兰得知真相时的反应,是悲伤、是愤怒、还是二者兼有?此外,他还在纠结张良的任务,倘若神秘内间始终不曾现身,他便要一直等下去吗?
“整座楚营都在备战,你倒是清闲啊?”韩信抱着长戟走过来,玩味一笑,“中军帐正在议事,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在探讨什么?”
“还能是什么,打仗呗!”夏攸撇嘴道,“排兵布阵我不擅长,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你既然身在军营,自然与你有关系。”韩信靠在柱子上,远眺天际,“进攻的日子提前了,明天一早便会发兵灞上。项羽强行拉着六国诸侯布置战术,这是要让所有人都跟沛公对上,那些人虽然没法拒绝,但以张耳为首的那几人,似乎不太乐意大动干戈。”
“张耳与沛公有旧情,难免如此。”夏攸淡淡道,“其实改变不了什么。”他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却震惊不已,明天便要进攻,岂不是火烧眉毛,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是啊!”韩信仰天长叹,“沛公已无生机。”
二人并肩而立,相对无言地待了片刻,韩信就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夏攸盯着他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怅然之感,仿佛他此般离去便是无踪,再见不知何时何月。
“夏攸。”孙典从侧方走来,靠近后压低声音道,“纹样之事我已经办妥,接下来干什么?”
夏攸心怀侥幸地问:“依然无人寻找那东西的来源吗?”
“没有。”孙典摇头,“幽兰卫和墨者都在盯着此事,一旦有人询问,不论那是什么人,我们都会知晓。事实却是,无人问津。”
“好吧!”夏攸无奈地叹息。
“你到底在找谁?”孙典忍不住打听。
“我也不知道。”夏攸不禁苦笑,“可能压根不是人吧!目前没什么事要你去做,暂且一切如常。”
他现在确实怀疑张良所言那人是否真的存在,否则不可能到现在还沉得住气。隐藏是极深的内间,一定许久不曾跟张良联系,没准已经被昭兰给干掉了。
事到如今,夏攸觉得不能再干等下去了,今夜必须返回灞上,把这边的情况告诉军师。昭兰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不见踪影,八成是带着手下在外边清野,即便沛公有派斥候过来打探,恐怕也无法活着回去。
午后的寒风依旧冷冽,刺目的阳光并无暖意。
夏攸告别孙典,前往伍越的帐内讨要热酒,反正晚上才行动,这会儿先吃饱喝足养精蓄锐。
伍越端着酒爵,打量着他:“你有心事?”
“啊?”夏攸微怔,这才发觉,自己心不在焉地倒酒,以至于溢出来不少。他急忙放下酒卣,强颜欢笑,“没事!昭兰不知在忙些什么,不免担心。”
“明日发兵灞上,你已经知道了吧?”伍越捎带笑意,“此番出征,刘邦定无活路,你身为前任绣衣执法,不知有何感想?”
“前尘往事犹如过往云烟,我能有什么想法。”夏攸强行掩饰,竟也微微一笑,“桃花村被屠,我的心已死,眼下只希望昭兰平安无事,至于灞上那些人,与我何干。”
“正好,此事与我也无甚干系,我便陪你一醉方休,等待上将军凯旋吧!”伍越喝了口酒,之后把铜爵放下,苦口婆心道,“夏攸,曾经你收留于我,此情我领,待一切事毕,我必定去找上将军,让他为你和昭兰主婚,值此紧要关头,切勿生事。”
“你多虑了。”夏攸笑道,“我是慵懒之人,悠然度日便是生平夙愿,岂会自找麻烦。”
“如此甚好。”伍越欣慰地点了点头。
杀死韩方,便是不可逆之叛变,何况昭兰尚在军中,他实在想不出来,夏攸还有什么理由放弃眼前的安逸和未来的幸福,在大势已定的局势下去帮助犹如死人一般的刘邦。
日暮西陲,伍越脸颊通红,醉意已显。
这时,帐外传来声音:“伍先生,敢问夏攸在否?”
“又谁啊?”伍越略带不满,“怎么每次你来喝酒,都有人在外边喊话?”
不等他发话,一名将领和四名兵卒撩帐而入,为首那人恭敬地对伍越抱拳:“抱歉,应项将军吩咐,带夏攸过去。”
夏攸颇为诧异,这几个人他都不认识。
“你是……”伍越见到来人,甚是震惊,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项叔找夏攸?何故?”
“谁知道呢!”将领言罢,侧头看向夏攸,语气很冷,“你就是夏攸?”
“正是。”夏攸盯着他,“未请教……”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道,“奉命行事,请吧!”
夏攸满心狐疑,却还是着那些人走了。
“到底是昭兰的意中人,连他都上赶着巴结啊!”伍越鄙夷地撇着嘴,“世间之事,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呀!”言罢,他继续喝酒。
夏攸被人带着,拐了几个弯,来到楚营最深处的一座大帐,从规模上看,其内的主人应该地位不俗。这也是他困惑之处,此人是谁,找自己干什么?
帐内的长案后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黑色的发须中带着几缕白丝,衣着朴素,双眸明亮,相貌却很随和,犹如邻家大叔一般。
先前将领曾言,此人姓项,伍越又称其为叔,那便是长辈,项梁亡故之后,拥有这种不俗身份的只剩一人,乃是项羽的伯父项缠,字伯,尊称项伯。
项氏这个排次之法很奇怪,自古生子皆以伯仲叔季排序,刘邦又叫刘季,其实就是刘老四,上边还有三个哥哥,项梁被项羽叫作季叔,按理应该是排行第四,事实上,他是楚国大将军项燕的次子,项羽的父亲是长子。项缠最小,却以伯为字,着实有些反常。
夏攸进帐之后,项伯便屏退旁人,捋着胡须打量着他,良久才淡然一笑:“我该叫你夏攸,还是赤鸢?”
“无所谓。”夏攸坦然地坐下,“这位叔叔,你把我找来,不知有何吩咐?”
项伯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块,扔在案上:“自己看。”
夏攸根本不用看便知,那是孙典在军中散发的神秘纹样,同时也大为惊讶,军师所言的内间,难道是项羽的叔父项伯?即便想到这一层,他还是无法相信,正所谓疏不间亲,哪有亲叔父胳膊肘往外拐的。
所以,他的应对谨慎了许多,拿起那个木块,煞有介事地端详片刻,才说:“听说不日便要征伐灞上,军中有人以此作为护身符箓,莫非叔叔也信这一套?”
“我把你找来,自然不是聊这些废话。”项伯盯着他,戏谑地笑着,“局势已经非常危险,我们的时间可是不多了。”
“不知道叔叔所言何意。”夏攸故作疑惑。
项伯又从袖袋里掏出一物,递给他:“你再看看这个。”
夏攸双手接过来,仅一眼,他就怔住了。
那是一个青铜带钩,顾名思义,就是衣带上的钩子。
当年管仲与鲍叔牙分别拥护齐国的公子纠和姜小白,相约谁先返回齐都,谁便是齐国的新任国君。管仲为了让公子纠胜出,将返程途中的姜小白拦住,一箭将其射倒,以为其身死,不料射中腰间的带钩,姜小白侥幸逃脱,抢先一步回到齐都,便是后来的齐桓公。
带钩这东西没什么稀奇,几乎每个人都有,夏攸惊讶的是,带钩上雕刻的纹样,竟与军师给他的那个白布上所绘的一模一样。
内间还真是项伯?
而在夏攸来见项伯之前,昭兰已经返回军营,她远远便看到夏攸被人簇拥着从伍越帐中出来,往后方走去,不禁大为惊讶。短暂的思忖过后,她走进伍越帐中。
“你说谁?”昭兰瞪着眼睛,“项伯叔叔?”
“大惊小怪干什么?”伍越醉眼朦胧,“那是你的男人,伯叔替你把把关,有什么奇怪的?”
“不对啊!”昭兰皱眉道,“以伯叔的性格,根本不会掺和儿女情长之事。即便他有那个心,也会先跟我打声招呼,贸然来找夏攸,还派出将领兵卒,更像是一种押解。近期夏攸在替我做调查事情,看着行径可疑,别再搞出什么误会。”
“这还不简单。”伍越到底是谋士,忍不住出谋划策,“你也过去,如果没事,就当是看望叔叔,若有不妥,你就澄清误会,把夏攸领出来就行了。”
“有道理。”昭兰转身离去。
项伯的帐前,昭兰被先前那名将领拦住,对方态度恭敬,却又毫无惧意,平静地说:“昭兰姑娘,帐内正在议事,你不能进去。”
“议事?”昭兰冷笑,“一个是我伯叔,一个是我意中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要事,我不能在一旁听着?”
“末将不知。”将领不卑不亢。
“我若非要进去呢?”昭兰面色略沉,带着幽兰卫左领的阴狠气势,“你还真敢拦我?”
“听命行事而已,左领大人勿要为难末将。”将领还是不肯退让,“既然帐内都是你的亲人,想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妨稍等片刻。”
昭兰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人忠心耿耿,又确实是听命与人,没必要为这事为难他。
很快,半个时辰过去。
昭兰在帐外来回踱步,夏攸还是没有出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按理说,项伯叔叔和夏攸完全不认识,不可能有仇怨,但就是惴惴不安。
又过去一刻钟,她实在忍无可忍,便冲着帐内喊道:“项伯叔叔,我是昭兰,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项伯的声音传出,语气颇为沉重。
夏攸还在坐着,悠然地低眉浅笑。
项伯却已经站起来,神情凝重,似乎很是戒备。昭兰进来之后,他依然盯着夏攸,冷声道:“昭兰,你可是给我们带来个大麻烦。”
“此话何意?”昭兰一脸错愕。
“新安杀降之后,绣衣院的暗桩尽数被拔除,我在其中一人的身上得到一枚青铜带钩,此物被小心收藏,我觉得肯定不凡,也许会有大用。”项伯道,“殊不知,此物乃是张良的接头信物,近日夏攸在军中散播其上纹样,便是要与那人取得联系。”言罢,他指着夏攸,“他,根本不是真心投诚。”
夏攸闻言,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昭兰自然不会相信,“伯叔,此事断无可能,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项伯冷笑,“我方才冒充那人进行试探,他都承认了。”
昭兰大惊失色,却还是心存侥幸,厉喝道:“夏攸,他说的可是真的?”
“明天便要进攻灞上,我再藏着也没意义了。”夏攸疲惫地揉着眉心,似是无奈,又有黯然,语调中透着一股凄凉,“既然接头之人已死,我便无论如何都要返回灞上,反正也要离开,让你知道事情原委,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话音刚落,他便动了,起身和抽剑同时完成,眨眼之间,寒鸣的剑锋已经横在了项伯的肩上,杀意凛然地说:“叔叔好算计,既如此,便只能让你陪我出营了!”
昭兰呆若木鸡,久久不能言语。
她的眼睛里,隐隐有泪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