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夏攸等人抵达函谷关。
军营驻地的门口，远远便能看到一支等候的小队，大约十来人的样子。他们围着一张桌案，曹衍正在悠闲地吃肉喝酒。在他前方的地上，平放着一个门板，上身赤裸的葛建正躺在其上，已经昏迷不醒。
夏攸四人并辔而行，缓缓靠近，当看到葛建的情况后，一股怒火骤然升腾而起。
先前昭兰曾让他有所准备，便是源于葛建遭受非人折磨，浑身上下布满伤痕，既有鞭挞与棍打，也有烙铁和刀痕，鲜血虽已干涸，某些外翻的皮肉仍然触目惊心。
“呦！你可算来了。”曹衍抬起头，挑衅地笑着，冲他招手道，“过来吧！算你运气好，傻大个还剩口气儿，至于能活多久，我可不敢保证。”
夏攸表情阴鸷，犹如要吃人。他从马上下来，没有搭理曹衍，走过去为葛建把脉。确实运气不错，由于葛建的身子素质过硬，并未伤及性命，以他的医术与桃花村的草药储备，不出三个月便可恢复如初。
他稍微松了口气，便要把葛建搀扶起来。
“等会儿！”曹衍冷眼等着他，桀骜地哼道，“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吧？老子饶他一命，你连声谢都没有？”
“欺人太甚！”昭兰的暴脾气实在受不了，指着曹衍的鼻子骂道，“你还要不要脸？桃花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以卑鄙无耻的手段来此抓人，还言辞凿凿说什么饶人一命。我们本就是自由之人，用你饶恕？仗势欺人算什么男人，有本事单挑，我让你活不过一刻！”
“一刻太久了。”朱莹附言道，“一息之间，我便取他首级。”
“行了！”夏攸阻止二人激化事态，深呼吸几下，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怒，抬眼看着曹衍，“曹将军可否回答草民一个问题，你为何要抓葛建？”
“抓人的时候便说过，此人孔武勇猛，有能力杀死服药之后的旬悝，是重要的疑凶，所以我才审问一番。”曹衍端着酒碗，走到他的身前，躬身贴近他的耳边，悄声道，“偷偷地告诉你，那些都是假的。其实我只想折磨死他，仅此而已。”
夏攸闻言，额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
“还是那句话，算你运气好。”曹衍直起身子，惋惜地叹气，“有个我们都得罪不起的家伙，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强行要求放人。否则，他必死！”他喝了口酒，眼中尽是恨意，不知道是对葛建，还是针对那个让他放人的存在。
“你与葛建有私仇。”夏攸看穿一切似的，冷冷道，“我既然把他收留在身边，自然知道他的身世，他是昔年陈胜麾下先锋大将葛婴的后人。陈胜称王后，妄杀将领，葛婴全家被屠，仅余此一人。难道葛婴征战四方的时候，曾伤害过你们？”
“伤害？”曹衍猛地把陶碗摔碎，一把抓住夏攸的前襟，把他拉进，“我曹家三代人，四十余口，全被葛婴所杀！若非父亲带着幼年的我因事外出，不在蕲县，如今坟头草都一尺高了！你说，此仇该不该报？”
“蕲县？”伍越轻声道，“陈胜不正是在蕲县大泽乡起义的？”
“但他不是蕲县人。”曹衍侧目盯着他，沉声道，“陈胜带着戍边的队伍前往渔阳，走到蕲县大泽乡被暴雨阻隔，原地起义，蕲县首当其冲。葛婴的卓越功绩，便是将县尉全家杀死，以此控制当地兵力，使陈胜、吴广得以顺利入驻县衙。很不幸，那个倒霉的县尉是我伯父。”
“原来如此。”伍越恍然颔首。
夏攸却并未同情他。
自陈胜、吴广到项梁、刘邦，南征北战、攻城略地，多少人死于非命，这是永远也报不完的仇。乱世生存，只有亲疏远近，没有公平可言。红尘众生都是兵燹之下的牺牲品，真正的既得利益之人就那么几个。何况葛婴已死，葛建又对身世没有记忆，何以要受此折磨？
“说完了没有？”他挣脱曹衍的拉扯，面无表情道，“我要赶着回去治病，就不陪曹将军追忆往昔了。”言罢，他蹲下身，试着把葛建扶起。
残阳已经没入西海，天色变得晦暗起来。
“你必须陪着啊！”曹衍扬起嘴角，露出阴险的笑容，“有人让我放了他，我已经做到了。可是，他如果伤势过重，死了！你说，那人会怪我不？”
“你在拖延？”夏攸赫然一惊，“莫非他断气以后，你才让我走？”
“不至于。”曹衍故作神秘地笑着，悄悄话似的说道，“快断气就行了。”
夏攸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加重。
他在考虑后果，如果现在弄死曹衍，曹无伤会怎么样？以桃花村目前的实力，能否可以承受住一方守将的怒火。
还有沛公，赤鸢，种种足矣让他忌惮的因素，若真的这般莽撞行事，还有没有补救和挽回的余地。其实是有的，只是对他自身而言，实在为难。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葛建有如回光返照似的，一声咆哮从地上跳起来，双手抓住曹衍的脑袋，爆发出惊天的怒吼，捏得他七孔流血，在巨大的惊骇之中一命呜呼。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快走！”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夏攸，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一把拉过葛建，几步就冲到丹骁侧方，把他推上马背，又以极其利索的动作翻身上马，眨眼之间便跑出很远。
余下三人紧随其后，只剩那些兵卒仰天哀嚎。
桃花村的村口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几棵桃树。这是夏攸临走时吩咐王屠夫“移木封村”之举，用以迷惑外人。以前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画出一些位置，平时埋着木桩，需要防御之时，只要把木桩取出，栽入桃树，就可以形成一种内在的阵法，把村口隐藏起来。
在寻常百姓看来，这必然是高深莫测的技法。但其实，没那么玄乎，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对自然和植被有所了解的人，很容易看出来破绽。兵荒马乱的岁月，那种人并不好找，曹无伤和其麾下兵卒，应该没有那个本事。
夏攸的小院里，经过内服和外敷，葛建的伤势逐渐稳定。
曹衍抓他，必然是得到曹无伤的默许，毕竟是灭门之仇，葛婴又早已死去，曹氏父子好不容易找到宣泄仇恨的对象，怎么可能放过他？
“曹衍是如何知道葛建身世的？”昭兰不解地问。
“或许是长相吧！”夏攸猜测道，“你还记得吗？那天他盯着葛建看了许久，然后一声不吭就走了，肯定是发现似曾相识。既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仇人之貌，自然要谨记于心。葛建与葛婴是父子，自有相似之处。”
“现在怎么办？”朱莹更关心眼前的困境，“曹无伤独子就这样死了，他肯定暴跳如雷，没准这会儿已经在整兵点将，就要杀过来了。”
“没那么容易。”夏攸自信道，“赤鸢在附近出没，曹无伤不敢大动干戈，若以小队突袭，那便让他们尝尝我桃花村的防御实力。”说到此处，他幽幽叹道，“我担心的是，长此以往，终究不办法！曹无伤如同拉弦之弓，就这么瞄着我们，即便不射，我们也寝食难安，桃花村的安逸宁静，从此一去不复返。”
“那便杀了他！”朱莹提议道。
夏攸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那咱们要迎接的，就是沛公的怒火。”
“不妨先对峙着。”昭兰道，“等项籍大军抵达，此事自然化解。有我在此，别说曹无伤，就是沛公本人，也不能把桃花村怎么样。”
夏攸沉默不语，他担心的，还真不是曹无伤。
函谷关守军驻地，此刻正被悲伤的气息所笼罩。
曹衍的尸体被临时打造的棺材成殓，摆放在主将衙署的门口，周遭的兵将严阵以待。
氛围有些压抑，仿佛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却都不敢动，静静等待着掌权之人做出决断，他们便一鼓作气，把桃花村夷为平地。
曹无伤坚毅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犀利的杀意在眼中闪烁，可见他确实很愤怒。他矗立良久，始终沉默，没有下达任何命令。甚至，没有交代如何处理曹衍后事。
这时，一名将领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恳求，出兵为曹将军报仇！”
“我等请求，为曹将军报仇！”一众兵将齐齐跪地。
“你们以为，老夫不想报仇？”曹无伤语调深沉，不怒自威，“沛公与秦地百姓约法三章，秋毫不犯，我们如果去灭掉桃花村，岂不是坏其名声？以军师的脾气，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我等不惧！”那些人决然道。
“我惧！”曹无伤哼道，“你们都是我的亲随，好不容易熬到今日，马上便能安享荣华了。为了区区一个桃花村，一个村夫夏攸，就把你们都搭进去，这笔卖买太亏了，老子不干！”
“司马大人多虑了！”一位短须清瘦之人，从他身后走过来，眼睛闪着精明的光芒，“桃花村乃隐世之地，且夹在两关之间，知之者甚少。只要下手干净利落，不留一个活口，沛公根本不会知晓。”
“先生所言极是。”曹无伤瞥了他一眼，话锋一转，“可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我们为什么要放掉昭兰和葛建？赤鸢行踪诡秘，极有可能就在附近游弋，你当他是瞎子？”
“这……”那人轻捻胡须，点头道，“绣衣执法确实不能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