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晚来得很快,眼见残阳西斜,转瞬黄昏已逝,皓月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淡淡清辉洒下,河水波光粼粼。
戏水之畔的营帐外,燃起一堆篝火,火中的木柴被烧得劈啪作响。夏攸和昭兰围着火堆,各自坐在矮凳之上,火焰光芒映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他们都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反常。
夏攸双手平伸出去,在火堆上取暖,侧头问道:“项庄败了,你还有什么招数?”
“项庄本就是次要选择。”昭兰道,“他败了,我很震惊,却也仅此而已。我更好奇的是,你们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项羽放弃摔杯,以至于埋伏的刀斧手全都失去作用。樊哙的闯入不值一提,绝对不是主因。”
“我跟子房叔的分工不同,宴上的一切他来负责,至于怎么说的,等宴会结束,你回去询问范增便能知晓。”夏攸哂然一笑,“我也好奇!我方一百名精锐在宴外候着,就算你们使计让他们无法靠得太近,可终究不会太远,刀斧手是在何处躲藏?又埋伏了多少人?如何以最快速度入帐杀人?”
“五十名,在帐后。”昭兰坦然相告。
“何种军帐,可以在后方藏下五十名兵卒?”夏攸惊讶道,“而且才五十人,你们刚有动作,我方之人便会立即冲进去,你如何确保必胜?”
“你们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昭兰解释道,“那五十人藏在地下,有一条通道,可以直接从帐后进入其中。酒宴所在的军帐,以青石板铺地,表面是彰显待客之隆重,实则是让青铜酒爵落地发出悦耳之声。一旦项羽摔杯,藏在地窖的刀斧手便会听得比谁都清楚,在不惊动前门护卫的情况下,直冲其内斩杀刘邦。”
“果然厉害。”夏攸心有余悸地摇着头,“幸亏子房叔深谋远虑,不然沛公危矣。谁能想到,杀手竟然藏在地下,可谓防不胜防!”
“我是从桃花村学来的。”昭兰低眉浅目,幽幽地说,“可惜,那些老弱妇孺即便躲在地下暗室,仍旧没能逃过死劫。”
“从我身上汲取经验,用来伏杀我的主公,你还真是原汤化原食啊!”夏攸长叹一声,“如此处心积虑,又是何必呢!现在刀斧手没用了,你还想怎么折腾?”
“谁说没用?”昭兰再次展露笑颜,却透着一丝狡黠,“我可是把所有的失败都想过,一计不成,立刻有后续跟上,互为连环,看你如何化解。”
此刻,鸿门宴的军帐周围同样火光缭绕。
四根木棒交叉绑扎,制成一个竖立的托架,上端的分叉可以托举铜盆,其内油脂和木材剧烈燃烧,下端的分叉则是置放地上的支撑,这是一种起源古老的火炬,军队在安营扎寨的时候经常使用。
十个这样的火炬围绕着军帐,照明的同时,也给寒风之中值哨兵卒和沛公的护卫带去些许温暖。
一身甲胄的钟离眜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竟然派人搬来几个宽大桌案,并摆上几坛美酒和肉食,邀请沛公的那些人一同畅饮。既然是赴宴和谈,纵然杀机四伏,面儿上还是要装出一副和睦的样子,他们无法拒绝,只是落座以后,没谁真的去碰那些酒肉。钟离眜知道他们的顾虑,便先行畅饮,以此表明他没有下毒。
三碗过后,他对身旁的校尉道:“地窖里的刀斧手还在否?”
校尉不明白他所言何意,这种机密是能大声宣扬的吗?所以闻听此言,不禁愣住,诧异地望着他,并未作答。沛公的带头将领也是赫然一惊,下意识把手按在剑柄之上,随时准备在惊变出现之时下令反击。
“问你话呢!”钟离眜语调渐沉,似是对他不作答有些不满。
“还在。”校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沛公未曾离去,他们不知后续如何,一直在待命。”
“待什么命?”钟离眜故作不知,“沛公乃反秦有功之人,此番是来叙旧,正与上将军帐内对饮,埋伏刀斧手成何体统?你去,把他们叫出来一起吃喝。”
“这……”校尉更加诧异,压低声音道,“此举何意?”
“问那么多干什么?”钟离昧没好气道,“你只需知道,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校尉不再多言,应声离去。
他们的对话,没有任何遮掩,以至于在座之人全都听到了,各自面面相觑,一种不祥的感觉萦绕心间。
“什么意思?”夏攸听到昭兰的叙述,顿时一头雾水,“你把刀斧手拉到明面上来,这是暗夜鸣镝,当所有人都能听到箭矢之声,想要杀人可就难了。”
“夜鸣镝,乃杀人之兆,却并非以箭镝射人。”昭兰诡秘一笑,“来时的截杀,宴上老军师的暗示,又有项庄舞剑行刺,现在我把埋伏的刀斧手公之于众,你说刘邦此时的心情会如何?”
“原来如此。”夏攸又不傻,很快洞悉她的意图,“你在吓唬人。”
“正是。”昭兰深吸口气,平静地说,“项羽已经放弃杀死刘邦,宴上我已经没机会了,那便让他死在回程的途中吧!然而,不能让他带着那一百名精锐一同离开。”
“有道理。”夏攸思忖道,“可是你如何断定,我主会只身离去?危机尚不可知,沛公或许心生恐惧,但如果他跟项羽请辞,你又怎么办?”
“他可以试试。”昭兰毫不在意。
沛公的护卫之中,有一个兵卒以有事禀报进入军帐,值哨的人没有阻拦,他得以来到沛公的身边,悄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刘邦并未流露出任何紧张之色。在那人出去后,他与张良窃窃私语,而后对项羽道:“岁数大了,有些不胜酒力,既然话都说开了,不如到此为止吧!我这便回去了,等着你明天派人过来接手兵马。”
“沛公何须着急?”范增淡漠地笑着,“自从‘彭城之议’怀王与诸侯相约,你与上将军各自攻城略地,已是许久未见,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何不畅饮至天明?”
“已经醉了,无法再饮。”刘邦摇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差这一宿。”
“也是。”范增轻捋胡须,“那你回去吧!素闻子房老弟深谙文韬武略,我有一些韬略之疑,想与之彻夜长谈,以释困顿。”他转向项羽,“对此,上将军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项羽道。
篝火烧成了殷红的木炭,夏攸不知从哪弄来两条肥鱼,正串在木棍上烤着,轻声道:“强行把子房叔留下,这倒是剑行偏锋。以沛公与他的情义,应该能把护卫和樊哙给他留下。但是,这不绝对,万一他全都带走呢?”
“他走不了。”昭兰自信地说。
项羽话音刚落,又进来一些人,领头的是虞姬,她的身后跟着十多名美女,她对沛公欠身施礼,微笑道:“沛公一路行来实在辛苦,仅是饮酒恐怕不能尽兴,项庄舞剑又稍逊美感,难免有怠慢之嫌,我便从魏国借来这些舞女,以供沛公一观。”
“魏豹以享乐闻名,其舞女定然不凡。”范增附言道,“既然虞姬这般有心,沛公不必急着离去,鸿门又不是没有卧榻之处。”
“好家伙!”夏攸瞠目结舌,“若非你在背后执棋,还真以为你们盛情待客。此局除非撕破脸,不然我主根本走不了。把虞姬都搬出来了,项羽咋可能让她尴尬?”
“他想走也行。”昭兰道,“偷偷溜走。”
事实正如昭兰所料,载歌载舞两段过后,依然不见停歇,刘邦心里难安,唯恐杀机再现,最后在张良的暗示下,便以如厕为由,偷偷跑了。不是没人注意到他,钟离眜从他出帐就一直盯着,直到沛公骑马远去,他都没有声张。
有人快马来报,把鸿门宴的一切告知昭兰。
“此计已成。”昭兰斜睨着夏攸,微微一笑,“接下来,便是真正的生死较量。看你的样子,似是早有预料,绣衣院应该跟上了吧?”
“那是肯定。”夏攸把烤好的一条鱼递给她,“我跟你一样,估算所有可能。兵家的庙算,便是这么用的。根据我的安排,沛公自鸿门出来,就会有两名绣衣副使和两名绣衣郎在侧护卫,暗处还有人尾随。你想下手,恐怕并不容易。”
“咱俩也该打一场了。”昭兰顺手接过烤鱼,神情却很苦涩,“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最后的对手,竟然是你。好在你不能亲自参战,我方的胜算还是很高的。”
骊山之下的一处山谷,两侧峭壁林立,夜风呼啸,隐隐有虫鸣传出。看不见的阴暗角落,整装待发的幽兰卫杀手潜伏其中,只等猎物进入视线,便会发起突袭。
刘邦骑马到来,顿时杀声四起,埋伏的人手持利刃冲出,羽箭嗖嗖不绝于耳。与此同时,绣衣院的刺客也已跟上,双方不由分说地打了起来。
“主公快走。”有人喊道。
刘邦策马狂奔,逐渐与战场拉开距离。
他的身旁,依然是那四名绣衣院的护卫跟随,其中一位绣衣副使以身躯为其挡箭,此刻已经奄奄一息,强撑到某处林地,他才栽落马下,气绝身亡。
“肯定会死很多人。”夏攸望着无边的夜色,忍不住叹息道,“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