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喜气洋洋地过着新年,而潼关以西的百姓则陷入绝望之中。
自始皇帝沙丘病逝,胡亥登极,这天下就没安稳过。先有陈胜、吴广蓟县大泽乡揭竿,又有项梁、项羽江东发兵,沛县泗水亭长刘邦也于芒砀山斩蛇起义,六国贵族纷纷复活,各地战事四起。
关中父老一直在煎熬,因为秦军败多胜少,无数子弟阵亡,即便是跟随章邯投降的那部分,也被项羽坑杀于新安。如今沛公蓝田大胜,朝廷再也没有抗击之力,一旦他率军入秦,依照新安的惨剧,秦境的百姓纷纷惴惴不安,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秦昭襄王时期,曾举全国之力与赵国决战长平。
赵国临阵换将,以擅长进攻的赵括取代擅于防守的廉颇,秦国则以狠辣的白起换下王龁,赵括兵败身死,赵国约四十五万兵卒尽降于秦,然而白起恐其反复,用计全部毒杀。
因果循环,既有此般先例,秦人就算再恨项羽,也只能感叹成王败寇。如今蓝田又败,他们的处境犹如等死的蚂蚁,生或死,只在于沛公是否乐意去踩。
尚有少数百姓知道桃花村的存在,毕竟生而为人,谁还没些故旧亲朋,值此新年之际,潼关又因为蓝田之战随意进出,便拖家带口地来到桃花村,名为访友,实则是避难。不过桃花村的创建宗旨就是收留逃难之人,倒也并不排斥有人投奔。
夏攸身为一村之主,此刻正坐在小院饮酒,根本不去管村里的事儿。自从昭兰来了以后,原本那些该他烦心的琐碎之事,昭兰全都揽在了身上,以此彰显她不是夏攸以为的那种游手好闲的废物。夏攸自然乐意,不过这样一来,倒显得他没什么用了。
朱莹近期无事可做,整日来他这里蹭酒喝,此刻已经脸颊微红,醉眼迷离地问道:“你说长平之战,赵括真如传说中的那么无能吗?”
“我看不是。”夏攸的坐姿似躺却非躺,极其悠闲自在,“秦赵两国都举全国之力出征,旷日持久,全都已经耗不起了。赵国的廉颇本就善于防守,别说王龁打不了,就算是白起,他也只能干瞪眼,哪怕是后来那位攻无不克的王翦,对上坚守的廉颇,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喝了口酒,继续道:“与秦国相比,赵国更熬不住,毕竟赵孝成王可没有巴蜀之地为其输送粮秣,虽说此时灌县的堋堰尚未完工,但多少还是有些助力的。所以,赵国更希望决战。这种情况下,换上赵括,其实并没有错。什么纸上谈兵,都是讹传,就是他爹赵奢还活着,该败也得败。毕竟,赵国换将秦国是知道的,从而把王龁换成白起,但这个消息,赵国却不知。赵括本以为打的是王龁,结果是白起,不同的将领用兵方法完全不同,对应方式也不一样,咋可能不败?”
“这么说的话,赵国的信息未免闭塞了!”朱莹听故事似的,又道,“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过,七国争雄,五间为先,离间刺杀,探查机密,为排兵布阵提供助力,赵国没有吗?”
“身似锋镝,刺敌先机,此为暗器。”夏攸目光幽幽,深深地叹息道,“听着好像很厉害,其实没什么用。就像秦昭襄王暗中换将这种事,得是什么级别的人才能知道?王龁并未离开军营,以副将身份辅佐白起,除非他就是赵国的暗器,否则谁能探得出来?”
“还有人说赵高是赵国的内间,只为祸祸朝廷,让其灭亡。”朱莹笑道,“从结果上看,确实有这个可能。”
“扯淡。”夏攸翻了个白眼,“族谱往上倒几代,秦赵都是一家人。殷商覆灭,姬氏兴起,分封各地的哪个不是族亲?秦赵两国的祖先甚至是亲兄弟。赵高虽有赵国宗室的亲缘,可不代表他会把赵国当成灵魂归宿。”
“还有一事我想不通。”朱莹继续道,“白起杀了四十多万的降军,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活人啊!就算杀那么多蚂蚁,恐怕也要好长时间吧?”
“小时候,爷爷给我讲长平之战,我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夏攸露出一抹记忆流转的微笑,“他告诉我,白起其实没有动手,他只是不给粮食,饿着那些人。饿到极致之后,又在山上修筑灶坑,以几十口大鼎煮肉,那些人闻着肉香疯抢,互相踩踏及自相残杀,殊不知肉里投放了剧毒。不到两天,不论是吃到肉的,还是没吃到肉的,全都死光了,就地掩埋便可。”
“太狠了!”朱萦感叹,而后又问,“那项羽呢?新安杀降二十万,怎么杀的?”
“我哪知道?”夏攸皱眉道,“那件事才发生多久,我都没出过村子,甚至都没地方问!想知道,你去问昭兰,她跟项羽更熟悉。”
“问过了,她不知道。”朱莹耸了耸肩,“而且她对此事存疑,不论是数量,还是动机,她都不信。当年白起杀的不是楚国人,她不认为项羽会因此坑杀秦军,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夏攸闻言,稍显错愕。
片刻后,他抬起头遥望远方,双眸微眯,嘲讽一般地冷笑道:“别的原因吗?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大胜而归,二十万降卒随军入关,此般辉煌战果,恐怕不是谁都乐意见到的吧?”
他的声音很轻,以至于醉酒的朱莹完全没听见。
无聊的日子在闲聊之中走向尽头,悠悠的日头在悠然之中落于西海。
“呦呵,你倒是自在哈?”昭兰疲惫地坐下,自顾自地倒着酒,“新来了四十多人,到底怎么安排?空余的房子已经不够住了。”
“让他们在亲戚朋友家先住几天,下元节过后……”夏攸道,“全都撵走。”
“啥?”昭兰愕然,一口酒差点喷出去,“你脑子没坏吧?”
朱莹也惊住了,诧异地看着他。
“最近眼皮总跳,似有不祥之事。”夏攸叹息道,“至此多事之秋,还是不要收留太多的外来人为好,恐怕会有麻烦。”
“要撵你去。”昭兰侧脸不看他,哼道,“我才不去得罪人。”
夏攸似笑非笑地喝着酒,并未作出任何答复。
夜半时分,浓云遮住皓月,秋风呼啸往来,扑簌落下的黄叶窸窣飞舞,村里的黄狗应景地吠了几声,静谧的村落瞬间笼罩在肃杀的气氛之中。
漏刻陶罐的水滴啪嗒作响,浮板显示三更将至。
魏子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幽幽的夜色。他的手里握着一支箭,箭簇是红色,样式为扁体双翼镞。这种箭镞周初至春秋时期用的较多,战国后逐渐淘汰,秦军更不用。
“初十了。”他深吸口气,“该去了!”
言罢,他推门而出。
身后的漏刻浮板,正好来到三更。
魏子荣是村里对日期、时辰和更时最了解的人,也只有他,才能准日准时去做某件事。如果换成夏攸,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他都得估摸着时间。
酒坊的窗户是圆木栏杆榫卯镶嵌,老丁头的手艺,特别牢固。
依照夏攸的想法,没必要弄栏杆,木质窗框搭配草帘子,白天掀开透光,晚上放下帘子取暖和遮挡蚊虫。村里的人家多是这种,甚至有人嫌弃草帘子织着费事,干脆用木板遮挡,也不耽误使用。
旬悝却提出,酒坊重地,还是需要防范盗窃之事,不仅配了锁,还安装了窗户栏杆。只不过,晚上依然要用草帘子遮挡。
月亮在云层中探出头来,阴冷的白色光芒洒落大地。
嗖的一声,一支箭射穿草帘,没入酒坊之内。
第二天清晨,夏攸还在与周公对弈,房门猛地被人推开,清冷的声音响起:“夏攸,出事了。”
这三个字,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没好气道:“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能不能别这么吓唬人?”
视线聚焦,他发现来人是昭兰。短暂的愣神之后,他急忙扯过被子遮住身体:“那个……你啥也没看见是吧?”
昭兰已经背过身子,脸上红红的,尴尬且好奇地问:“这都入冬了,你怎么还光着上身睡觉?被子也不盖!”
“我火气旺!”夏攸迅速穿好衣服,岔开话题道,“到底怎么了?”
昭兰倏地回身,神情凝重地说:“旬悝被人杀了!”
“啊?”夏攸直接愣住,难以置信地问,“你确定这是真的?他是顶级剑客,还有……朱莹呢?”
“确实是他。”昭兰肯定地说,“尸体就在村口木牌坊那里躺着,我吩咐葛建守住,不让别人乱动,朱莹已经去调查了。”
夏攸不再多言,跟着她来到陈尸之处。
死者确实是旬悝,瞪着眼睛,似乎死不瞑目。
他身上有两处伤痕,一处在胸口,不是很严重,一处在脖颈,乃是致命伤。他的手里拎着剑,其上亦有血迹,剑本身也是一柄难得的利器。
杨绮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甚至可以说面无表情,仿佛死的是个毫不相干之人。她低眉浅目,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夏攸懂医术,却不会验尸,只能把这件事交给擅长之人去做,在桃花村里,只有魏子荣略懂一些。而此刻,魏子荣已经蹲在地上查验了。
“什么结论?”夏攸问。
“初步来看,应该是昨夜三更到四更之间被杀,伤口是利器,应该是剑。”魏子荣缓缓道,“至于是什么剑,以及用的何种剑法,我看不出来。”
“凶器是极为锋利的青铜剑,其剑身适中,宽度匀称,刃口略薄,前重后轻,无比锋利,应该是越国的名剑。”孙铁匠给出他的查验结果,“我甚至怀疑,这柄剑乃是……”
“是什么啊?”夏攸催促道,“赶紧说啊!”
“越王之配剑!”孙铁匠语调沉重,强调说,“春秋五霸之一,越王勾践所用之剑。越国灭亡以后,此剑不知所踪。”
“那剑曾在楚国。”伍越从人群中挤出来,瞥了一眼昭兰,微笑着对夏攸道,“看来,凶手的身份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