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兰打了孙铁匠，让他认识到孤傲的心气儿需因人而异，在未来的岳丈面前，他必须低头，以子侄晚辈的身份去孝顺对方。
其实不止是孙铁匠，天下间的男人大抵如此，对于妻方的父母，很难真心对待。谦逊和卑微，皆为伪装，除非有利所图，不然便是表面敷衍，内心鄙夷。
老丁头在鬼门关走上一遭，竟然开窍了。他只有丁月娥这一个女儿，当然希望她可以过得幸福，只是害怕女儿嫁人后不再管他，女婿的态度便尤为重要，这才横扒着竖挡着不接纳孙铁匠。
然而此番昏厥，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阎王相约的年纪，月娥也年岁渐大，倘若他某天突然辞世，连女儿的婚礼都没赶上，岂不更加遗憾。而且若将孙铁匠彻底得罪，彻底放弃这门婚事，以月娥的脾气，肯定不再嫁人，那么余生孤苦伶仃的人，便是她。
孙铁匠认清立场，老丁头也想明白了得失，两家人握手言和，婚期也尘埃落定。
这件事让村里人大为震惊，不论是看好昭兰的人，还是害怕她的人，甚至跟着伍越起哄、想要将她驱逐的人，全都改变了态度。就连杨琦，都对她大加赞赏。可以说，全村只剩下一看她不顺眼的人，那便是伍越。
昭兰也不在乎，反正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彼此的眼中，压根就没有彼此。如果在大街上偶遇，一个望天，一个看地，仿佛对方是空气。
昭兰答应过夏攸，不再瞎管村民的人际关系，但如果有人找她帮忙，她依然欣然往之。桃花村本就和睦友善，都很喜欢她这种阳光开朗的姑娘，加上夏攸将娶之妻的身份，她的生活顺风顺水，几乎没有任何添堵之事。
“你好像很得意啊！”夏攸一屁股坐在药柜前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这才两天给你泼冷水，咋瞅着你像是要上天呢？”
“又想挨揍了？”昭兰靠在顶梁柱上，冷哼道，“不过两天没搭理你，你便跑过来找打，到底谁要上天啊？”
“我来是想告诉你，老丁头那件事，纯属是你走了狗屎运，千万不要沾沾自喜。”夏攸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其事道，“倘若我晚去一刻，神仙都救不回来他。届时丁月娥丧父服，需守丧三年，即便服阕，也不会再嫁给孙铁匠。而你，鲁莽行事至人死亡，哪怕我强行保你，最终也得离开此地，项羽大军离之尚远，你该如何活下去？而我，亦会受此牵连，失去民心，以后何以服众？皆大欢喜的背后，实则危机重重。”
“夏攸，你可真讨厌。”昭兰抓过一个桃子，叹息道，“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一会儿吗？”
“不能。”夏攸强势道，“虚假的成就促成错误的膨胀，若不及时制止，你便会信以为真，以至于犯更大的错。始皇帝统一天下，何等强大的成就，为了彰显殊荣，修驰道，修阿房宫，修长城，修陵寝，劳民伤财，以至于义军四起。陈胜以戍卒屯长起义，占据中原大半城池，便以为自己稳坐江山，明争暗斗，将有功将领逐一抹杀，最终城破而亡。”
“你还真瞧得起我，竟然用这俩人的过往来教训我。”昭兰不怒反笑，从嘴里吐出一块桃皮，“怎么，你这桃花村是整个天下？”
“一滴水见江海，以小见大。”夏攸皱起，不悦道，“而且你能不能严肃点，我正在博古论今，你笑也就罢了，还吃桃子。吃便吃了，还吃的这么恶心，能不能先扒皮再咬？”
“我乐意，干你底事。”昭兰白了他一眼，“什么博古论今，你就是太空虚了，想找人说话。我估计在这个村里，除了我，也没人听你滔滔不绝地讲道理。其实你也是个人才，如果在太平岁月，当个县令应该可以造福一方。”她眼珠一转，凑近些道，“要不这样，等项籍到来，我带你去见他，给你谋个有用的官职。如何？”
一股桃子味迎面扑来，夏攸下意识地往后躲：“你也真看得起我。我是个闲散懒人，对于桃花村，我都尽量不管，你可千万别给我找事干。”
“你这人，真让我看不懂。”昭兰将桃核扔掉，“说你懈怠吧，你却事事关心。说你勤勉吧，你又冷眼旁观。老丁头的事，是我思虑不周，但从结果来看，若不是我闹这么一场，丁月娥和孙铁匠什么时候才能完婚？”
“岁月自会弥平裂痕。”夏攸道，“即便晚了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桃花村整体安稳，他们迟早会在一起。你让这一天提前到来，却是赌上了桃花村的安宁，也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这不可取。你当时以身作靶，害人害己。假如老丁头真的把你射死，待到项羽得知此事，这座村子谁还能活着？”
“他不敢射我。”昭兰自信道，“就算是为了你，他也不敢伤我。你都二十一岁了，找个媳妇不容易，他们都视你为亲人，岂能破坏此事。正因如此，我才敢冒险。他不敢搭弓，便要作出妥协，自然不会再为难孙铁匠。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夏攸恍然，而后笑了笑，“看来人算不如天算，引以为戒吧！”他从椅子上起身，捡起那颗桃核从窗户扔了出去，“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听闻你母亲是周代巫官传人，楚国尚在之际，由他执掌国运祭祀事宜，那你……”
“我不会。”昭兰打断了他，“祭祀卜筮，我都不懂。既然伍越告诉你我母亲之事，应该也说了她在何时去世，那时候我还很小。”
“好吧！”夏攸点头，“我爷爷也是卜筮课卦的高人，我与你一样不擅此道。他曾说我有七十年寿命，将会卒于春暖花开之际，不知道能否应验。”
“岁末祭祀一事……”昭兰劝道，“随意些为好，别太执着。”
“只能如此了。”夏攸长叹一声，迈步走出屋子，并未在院中停留，背对着昭兰挥了挥手，便一路离开了菜圃。
翌日，天色阴沉。
破晓时分下了一阵小雨，日出之后雨渐停歇，乌云却不曾散去。
这是秦二世三年的最后一天，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自始皇帝死后，经历了三年动荡岁月，终于走在了灭亡的边缘。
岁末的这场关中小雨，似是为秦国曾经的辉煌默哀。却又只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似在恭迎新的天下之主。雨停天不晴，仿佛老天也不确定将来谁主天下，似在为此担忧。
卯时，桃花村的岁末祭天正式开始。
往年的主持祭祀的巫官已经不在，夏攸欲以楚礼相祭，没有合适人选，万般无奈之下亲自上阵，模仿去年的流程，装模作样地祈祷着，并率领众人跪拜叩首。
祭苍天，是为了祈求平安，人丁兴旺。
祭大地，是为了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祭品除了现杀的活猪以外，还有各种粮食，以及桃果和酒。
礼毕之后，夏攸将半扇猪肉切块，扔进青铜大鼎中熬煮，再由王屠夫细分，确保每户可领相等分量。若想带生肉回家祭祖，便从没煮那半扇中切取，斤两与熟肉一致。
为了同庆除夕，夏攸又从酒坊中取酒十坛，同样是按户分派，虽然每家只能得到一小壶，却也足够在守岁之夜小酌一番了。当然，村民为过年也早有准备，好酒之人早就提前换取了桃花酿。
黄昏时分，众人又聚在了孙铁匠家里，因为他和丁月娥将在今日拜堂。
夏攸过去露了个脸，给老丁头和孙铁匠道喜，把礼物留下就离开了。本来老丁头打算让他主婚，然而话都没说出来，于是退而求其次，想让昭兰来做，结果一转身的工夫，她也不见了。为了不耽误良辰，最后选择了魏子荣。
婚礼没持续多久便结束了，因为今夜过于特殊，大家都急着回家，没人前去打扰那对终成眷属的新人。事实上也没有洞房之夜，丁月娥夫妻回到父亲家，与他共进晚餐并一起守岁。
除夕之夜，桃花村没有孤独的人。
伍越与魏子荣院中对饮，历数春秋到战国期间，诸国的荣辱兴衰。
酒坊内，荀悝将猪肉切好，装入木盘中，放在杨琦面前，又给她倒了碗酒，之后才坐到桌案对面，低眉浅目地喝着酒。
“过年了！”杨琦抓起一块肉放到嘴里，缓缓嚼着，“蓝田大败，也不知道咸阳宫的情况如何了。”
荀悝并未抬头：“不是你的错。”
“我败得过于蹊跷。”杨琦目光微眯，决然道，“不论是谁在搞鬼，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与此同时，隐匿于高坡上的那个小院，也是热闹非凡。
“你往那边挪挪行不行？”夏攸皱眉道，“这是四个人的长案，你自己就坐了两个，屁股有那么大吗？”
“我不想跟你挨着。”昭兰道，“你去对面。”
夏攸无奈地摇了摇头：“朱莹，咱俩换换。”
“好。”朱莹起身，坐在了昭兰身侧。
夏攸坐下后，有些尴尬，因为这个位置，正好与昭兰面对面。
昭兰也愣住了，忙道：“要不你跟葛建也换换？”
“要换你换。”夏攸没好气道，“吃个饭，这么矫情。”
昭兰真的换了，然而又与夏攸挨着了。即便如此，她也不再动了，挨着就挨着吧，总比一直看着他的脸要强，倒不是长得难看，只是总觉得有些尴尬。
“也不知道你在折腾啥？”夏攸瞪了她一眼。
他们的伙食比所有人都好，除了煮熟的猪肉，还有烤鸡和烤鱼，蔬菜类的菜肴也不少，就连蘸料，都是有甜有咸，味道丰富，酒也不限量，三大坛在一旁摆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葛建醉倒，躺在桌案下方呼呼大睡，怀里还抱着一个空坛子。昭兰已经双眼迷蒙，却又硬撑着和朱莹喝了几碗，便彻底被酒精吞噬，斜靠在夏攸的身上。朱莹只是脸色泛红，双眸依然明亮，看着依然清醒。只有夏攸完全没有变化，就像没喝一样。
夏攸突然认真地问道：“晌午你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下午我又去确认了一番，的确如此。”朱莹道，“潼关守军仅剩五人，关口大开，不限制任何人出入。”
“由此可见，蓝田之战已经败了。”夏攸沉思道，“子婴连潼关守军都抽调回去，想必其处境，已经非常危险了。”
“我还听到一个消息。”朱莹抓起一块肉，“为了抵御刘邦的大军，子婴曾委派墨家帮忙防守，没想到依然败得这么快。”
“昔年墨翟创建墨家，以守城闻名天下，其著作《墨子·城守》乃矩子不传之密，想必是有些本事的。”夏攸似笑非笑，沉吟道，“看来墨家派给子婴的人，只是寻常墨者，否则岂会这般无能。”
“非也。”朱莹摇头，“前往蓝田的那位，正是墨家的掌权人，足以号令天下墨者的神秘矩子。”
夏攸大惊失色。
一个较小的身影在他心底浮现，那是一个笑起来甜甜的女孩子，与人争论的时候会鼓起腮帮，完全不在乎别人感受，平时又怯生生的，探头探脑问东问西，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是墨家矩子？”夏攸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透着十足的难以置信。
一阵秋风吹来，摇曳的油灯忽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