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攸赶到老丁头家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可见昭兰闹出的动静不小,然而她本人却不知所踪。
老丁头没有搭弓射箭,虽然他年轻时曾是韩国的顶级射手。
之所以对弓箭情有独钟,也是因为韩国曾以制弓闻名天下,故土灭亡,已近耳顺之年的老人,终究需要一些念想。
五丈的距离,他闭着眼睛都能射中,只是他所追求的,并非是箭簇无用之结论,又何跟昭兰一般见识。
然而昭兰不依不饶,言语相激,又强势逼迫,老丁头怒火攻心,又惊又惧,最后吐了口血,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先是殴打孙铁匠,又把老丁头气吐血,即便昭兰的动机是出于好意,此时丁月娥也不会领情了,至于她说了什么,夏攸没打听,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夏攸诊脉过后,为老丁头施针治疗,情况逐渐平稳下来。他是因一股急火诱发了旧疾,幸亏夏攸来得及时,若再耽搁一刻钟,扁鹊在世都救不过来。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有人恐惧昭兰的暴行,有人替她说情,伍越等极少数人则坚决认为应该将其驱逐。至于丁月娥与孙铁匠这两个当事人,此时选择了沉默。
桃花村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或者说安逸许久的日子,突然被一个人搅起风浪,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些不安。
夏攸收起针袋,侧头对丁月娥道:“病症已经稳住了,稍后我再去抓几服药,不出三天便可恢复如初,只是终究上了年纪,平时尽量少惹他生气。”
“多谢!”丁月娥低着头,“那个……”
“昭兰那边我会处理,你不必放在心上。”夏攸打断道,“此事是她思虑不周,你情急之下骂她几句也不过分。”
“哎!”丁月娥叹息道,“她是为了我,我却翻脸不认人,实在是不应该。”
“不要胡思乱想。”夏攸安慰道,“昭兰行事莽撞,却是个心地善良之人,不会怪你。没准经此一闹,困扰你许久的那个难题,也会迎刃而解。”
不等丁月娥接话,他已经抽身离去。
“夏攸。”王婶凑了过来,语重深长地劝道,“婶儿知道你的脾气,但终究是好心办坏事,你别太苛责她。而且,昭兰终究与众不同,你都这么大了,好不容易遇到合适的人,千万不要因为此事错失良缘。”
“放心。”夏攸淡然一笑,“我不会把她怎么样。”
王婶听到了他的承诺,心中的担忧瞬间散去,也就离开了。
这时,伍越迎了上来,微笑道:“不会把她怎么样?关于那套衣裳,别人看不出来,我却一眼就知道,你是想借此把她赶出村子。现在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正是绝佳时机,她本人亦不会有任何不满,何以放弃啊?”
“因为不公平。”夏攸感叹道,“好心办坏事,应该阻止坏事继续发生,而不是抹除那份好心。以前我认为她是个麻烦,所以才想把她撵出去。经此一事,我发现,她跟我很像,甚至比我更加真实。”
“我可没看出来。”伍越挥袖而去。
鼻青脸肿的孙铁匠就在院门处站着,伍越从他身旁走过,无视了他的存在,而他也始终抬头望天,压根没有去看伍越。
夏攸走近,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没事!以前学艺的时候,师父打得比这狠多了。”孙铁匠笑道,“不过,你小子若是娶了她,以后可是有罪受了。听哥一句劝,现在练武还来得及。”
夏攸颇为诧异,皱眉道:“你不生她的气?”
“她是为了我和月娥的婚事,我咋可能生气。”孙铁匠的笑容多了一丝苦涩,“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也算是把我打清醒了。老丁头从小把月娥抚养长大,一路逃难至此,属实不易,突然嫁人的话,对于空巢老人而言,终究不舍,也怕日后太过孤独。而我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缺少尊敬和孝顺,这让他心生恐惧,所以才……”
“想明白便好。”夏攸拍了拍他的肩膀,“岳丈亦为父,以后要多加孝顺。”
………………
繁茂的桃林簇拥着村落,西方函谷关与远山呼应,天际中白云飘飘,好一幅唯美的自然画卷。整个桃林塞之中,只有一个地方能看到此般美景,那便是坡上的小院。
昭兰呆立院中,神情茫然。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心情极度低落的时候,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去处,会是夏攸的家。
也许,此处比较清静吧!
“你可真厉害。”夏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找了你半个时辰,你却躲到我家来了。”
昭兰没理他,甚至都没回头。
“怎么?自知闯下大祸,不敢见人了?”夏攸凑过去,惊讶道,“呦!这满脸泪痕,哭过了?”
“你给我滚开。”昭兰侧过脸,不让夏攸看,没好气道,“都怪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夏攸道,“我早就说过,村里的事情不要瞎管,你又不听。”
“就因为你不让我管,又弄出衣裳的事情气我,我才非要去管……”昭兰突然转过身,眼睛红红地瞪着他,“都是你的错。”
“是是是,我不该气你。”夏攸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那么,折腾了小半天,肚子饿不饿?”
“诶?”昭兰愣住,“你不是应该骂我一顿,然后把我赶出村子吗?”
夏攸从怀中掏出两颗煮熟的鸡蛋,塞到她的手里,微笑道:“不急,你先吃些东西,咱们慢慢聊。”
鸡蛋还是热的。她在秋风中站了很久,手掌冰凉,此刻对温度的感知更加强烈。那股温热从手心直达内心深处,让某个同样的寒冷的区域,一并暖了起来。
桌案两侧,二人相对而坐,夏攸将两个酒碗斟满,端起其中一个,敬酒道:“老丁头并无大碍,此乃值得庆祝之事。”言罢,他将酒一饮而尽。
昭兰闻言,心下稍安,便也喝光了酒,然后缓缓扒着鸡蛋皮。
夏攸缓缓道:“老丁头情急之下打了丁月娥,你去找老丁头理论,我能理解。可是,你为何要去打孙铁匠一顿?就算让他去认错,也可以好言相劝,他未必不同意。”
“没有理由。”昭兰掰开鸡蛋,把鸡蛋黄递给夏攸,“这个给你吃,我怕噎住嗓子。”
夏攸接过来扔到嘴里,边嚼边问:“孙铁匠长得也不欠揍啊?”
“我只是设身处地感受一下,倘若我是丁月娥,孙铁匠与我父亲在某件事情上产生争执,甚至因此耽误终身大事,我会怎么样?”昭兰耸了耸肩,“结果便是,我会非常生气。”
夏攸咧嘴道:“好家伙,若真是你亲爹,还不得被打死。”
“你放心,我父亲在我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幼年之时,母亲又离我而去。我在这个世上……”昭兰苦笑道,“没有血亲。”
“我也一样。”夏攸深吸口气,“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何时去世,因何去世。”
“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置我?”昭兰神态自若,语气却透着苦涩,“老丁头吐血之后,我发现村里人望向我的目光中充满恐惧,以及些许厌恶,恐怕已经容不下我了吧!你坐着跟我喝酒,是不是想要为我践行?”说话间,她又将第二个鸡蛋黄递给夏攸。
夏攸亦与之前一样,将其吞入口中,笑道:“那些人心中的芥蒂,需要你去修复。所以,我是不会主动驱逐你。但你如果执意要走,我也不会拦着。”
“你之前处心积虑要赶走我,如今正是良机,为何又改变心意了?”昭兰端起酒碗,“可别是憋着什么坏水儿,我可不想天天防着你。”
“放心。”夏攸道,“我只是觉得,把你留下,会让我的生活变得有趣一些。在这个村子,敢跟我对着干的人,确实不多。但我也要把丑话说在前边,从今以后,你不许对别人的事情妄加干涉,也不可以再打人。真要比斗,你可以去找葛建和朱莹,哪怕荀悝也行。”
“跟他们打?那我岂不是找死?”昭兰白了他一眼,“另外,你所说的别人,包不包括你自己?”
“当然包括。”夏攸道。
“那不行。”昭兰不怀好意地笑着,“把你排除在外,我便同意。”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夏攸皱眉道,“我是想让生活有趣一些,可我不想挨揍。我们和平相处,偶尔坐在一起,吃些鸡蛋喝点酒,难道不好吗?”
“好是好,只是你这人……有时候确实欠揍。”昭兰站了起来,双手互捏咔咔直响,“至于你问我凭什么,当然是凭着你将来的媳妇这个身份,之前衣裳那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葛建,快来救我!” 夏攸察觉不妙,拔腿便跑。
昭兰笑得前仰后合,并没有真的追他,而是拎起酒壶,走到那个可以远眺全村的豁口处,望着悠悠天色,似有感慨,又似决然,轻声自语道:“我会替你保护这个地方,即便是项籍,也不能伤害这里的人。”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承诺,敢这样说话的人,全天下找不出十个。
而她,恰好有底气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