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琦的震惊是多方面的,木盒之内的巨子令自然是原因之一,更关键的是,这枚表面有些包浆的巨子令,她在小时候见过。
大伯杨芾是战国末期的墨家真正掌权者,神龙见首不见尾,杨琦从小到大,与那位大伯相处的日子,加到一起还不到半年。在她的记忆里,大伯每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手里都会拿着这枚漆黑的墨家信物盘玩。后来她正式成为墨家巨子,大伯交给她的,却是一枚全新的巨子令。
思绪渐渐回转,杨琦下意识想拿出自己的巨子令,与夏攸留给她的这枚进行对比。不料掏出的却是一块同样大小、表面粗糙不堪的木块。有人把她袖袋里的东西换掉了。
她稍加错愕,顿时生出一股巨大的愤怒。
前往桃花村之前,她曾检查过,那时巨子令尚在,便只能是在桃花村被偷。而有机会干出这种事的,不外乎桃花村仅剩的那三个人。夏攸把旧的巨子令归还,表明此物对他无用,朱莹又对剑以外的事物不屑一顾……
“昭兰!”她气得原地跺脚,“我跟你没完!”
楚营之中,夏攸根本没见到项羽。
朱莹和项庄比剑之后,昭兰带着他走进中军帐,结果范增和伍越都在,主位却坐着一位端庄的美人,上将军不知所踪。
虞姬对夏攸还是很满意的。正所谓美女配英雄,昭兰是她闺阁好友,夏攸虽然不如项羽那般雄才大略,却也是名声远播的顶级剑客,还长得仪表堂堂。这种胜过大多数男人,却不如自己男人的存在,最适合给闺蜜当伴侣。既不会拉低昭兰,又不会让自己羡慕。
范增传达项羽的决定,委任夏攸为执戟郎,戍卫中军帐。
乍一听,似乎是重视他的武艺,让他卫护楚国中枢之所,实际上就是个帐前值哨的兵卒,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与他相同的执戟郎还有几十人,每逢项羽与人议事,这帮人便手持长戟,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帐前,本质上与戍卫没什么关系,更像是一种仪式。
夏攸其实很开心,他的目的是接近项羽,以此探听军情,执戟郎刚刚好,若是真的委以重任让他出去杀人,反而还不好办了。所以,他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出来以后,昭兰安慰道:“区区执戟郎,自然配不上你。别着急,待大军入关,你一定得到重用。”
“我哪里表现出不满了?”夏攸咧嘴一笑,“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么?越清闲越好!若非军营不养闲人,我甚至只想闲逛吃饭和睡大觉。”
“想得美!”昭兰翻着白眼,扔给他一个东西,“这个给你。”
夏攸单手接住,看清后赫然一惊:“墨家巨子令?”
“杨琦能准确说出曹无伤跟项籍的对话内容,更知晓联军目前的行进速度,我猜她在军中打下了不少暗桩。”昭兰郑重地说,“如今以她为首的墨家心向刘邦,她的暗桩必须得除掉。你先拿着巨子令,不要轻举妄动,待我们入秦以后,你便以此混成杨琦的亲随,找出那些隐藏的墨者。”
夏攸掂着手里的黑色令牌,不禁感叹杨琦还是太年轻了。他刚把那枚神秘的巨子令还回去,马上又拿到新的,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他跟墨家难舍难分。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异常之处,反间这种事,向来是幽兰卫的职责,昭兰为何如此上心?
“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你先回去休息吧!”昭兰转身便走,几步之后突然止步,深吸口气,又折返回来,抓住他的手,笑着说,“我刚回来,总是抽不开身,你别有疏远之感。若是实在烦闷,可以四处走走,七国皆在此地,还是有很多人可以结交的。比如那个张耳,昔年是魏国信陵君的门客,参与过陈胜起义,刘邦早年还投奔过他,赵国复活,他又自封丞相,喜欢谈古论今,你没事的话可以去聊聊。”
“不必担心我。”夏攸拍了拍她的手,贱贱地笑着,“我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血剑客赤鸢,适应任何环境,区区楚营,岂能影响我的心情?”
“什么冷血剑客,唬人罢了。”昭兰撇嘴道,“我还不了解你!那我先过去了,老军师还等着呢!”言罢,她急匆匆奔赴中军帐。
朱莹却没有跟随,她环顾四周,似在谨慎有人偷听,而后压低声音:“项庄那一剑的刁钻方位,让我想起了之前你教我的那一招奇怪的墨家剑法……”
“嘘!”夏攸食指点唇,示意她噤声,“此事不可声张。宝剑要懂得藏锋,才能在需要之时所向披靡。项庄的一剑两式,被墨家的‘非命’剑招死死克着,我认为绝非偶然。二者之间,尚不知有何渊源,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明白。”朱莹离去。
夏攸无事可做,着实有些无聊,本打算去探听一下范增和昭兰在说什么,可是这大白天的,他也没法靠近中军帐,一旦被昭兰怀疑,不仅伤害感情,还对后边的事情有所影响。军师张良曾明确告诉他,找到隐藏在楚营的内间,并以此人的意见为主。眼下并无明显危机,谨慎起见,他不急着去找那人。
百无聊赖,夏攸决定去找辎重都尉领一套执戟郎的盔甲兵器,却没见着都尉本人,负责供给的老年军隶在他来之前就已接到通知,所以早就准备好了。
夏攸穿着粗布麻衣,一手持戟,一手抱着盔甲,茫然地望着四周,就跟那些初来乍到的壮丁没什么区别。
在项羽的地盘,自然不能穿绣衣院的黑衣红袍,因此从桃花村出来的时候,他穿的就是寻常衣裳。白鞘红缑的寒鸣肯定随身携带,却还是太过显眼,在得到执戟郎一职之后,他便把名剑藏了起来。
“新来的?”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他身旁响起,“仪表堂堂,气质凛然,不似凡俗之人,上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没眼光啊!”
“慎言。”老隶闻声大骇,压低声音叱责道,“你小子就算不想活了,也别带着老朽行不?去别的地方发牢骚去。”
夏攸好奇地打量着来人,此人年纪三十以内,绝对比自己年长,穿着不太合身的甲胄,头盔都是歪的,手持长戟,显然也是执戟郎。
“老头儿!”那人没好气地说,“这破衣服都换三次了,就不能给我找个合身的吗?还有这个戟,你瞅瞅,戈头都掉了,拿绳子绑的,这玩意能当武器吗?”
“如今物资短缺,有的用就不错了。”老军隶皱眉道,“你又不上战场,再锋利的武器又有何用?”
“那他的为何就是新的?”那人指着夏攸的长戟,却是在质问老军隶,“刃口泛光,还特意给打磨过了?一个新来的人,待遇怎么比我都好呢?”
“人家是昭兰姑娘……”老军隶偷瞄夏攸一眼,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似赶苍蝇一样冲那人挥着手,“去去去,有啥不满去找辎重都尉,我没权力给你更换盔甲兵器。”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人气急败坏,“这座军营,从上到下都是狗眼看人低。没救了!”言罢,他冷哼一声,愤愤而去。
夏攸悄悄跟了过去,他觉得这人很有意思,符合怀才不遇的气质,没准真有些本事。
“兄弟,你跟着我干啥?”那人止步,侧身望着他。
夏攸把长戟递给他,笑道:“交个朋友!我这长戟你若是喜欢,我可以跟你换。”
“这不是一套盔甲一把长戟的事情。我愤怒的是,他们这帮人,一个个眼高于顶,从上到下都觉得自己了不起。”那人并没有接,愤怒地抱怨着,“尤其是项羽,自以为是,打了几次胜仗,便觉得自己是战神了。章邯、王离之辈,皆被吹捧过甚,根本不值一提,站胜他们有何得意的?”
“兄台所言,是否过于狂妄了?”夏攸饶有兴趣的搭话,“章邯以一己之力杀项梁,王离又是名将之后,怎么就不值一提了?”
“巨鹿之战,在我看来,就是个笑话。”那人在一辆废弃战车旁席地而坐,靠着车辕,不屑地冷笑,“章邯、王离共计四十余万,被项羽五万人杀的溃不成军,章邯甚至不战而降。就这战果,他们岂止不值一提,简直就是废物。如果换成我来指挥,能把项羽打得渣都不剩。带兵打仗,所御兵马越多,指挥越是不易,我虽不才,却多多益善。”
狂妄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愚蠢之人,另一种是真有那个本事。此人言辞凿凿,成竹在胸,不是纸上谈兵,便是隐没于尘世的用兵奇才。
“那你说,沛公如何?”夏攸不免心惊,试探地问,“若与项羽争锋,有几成机会获胜?”
“有个屁的机会!”那人也不客气,“论用兵,项羽虽不如我,却也不是沛公可以抗衡。加之兵马数量差距过大,即便有灞河作为天堑,也只能暂缓战败时日,根本改变不了结局。真要是打起来,沛公唯一的活路,便是经由蓝田逃往蜀地,烧毁秦岭栈道,从此偏安一隅。秦已被灭,诸侯等着分享天下,自然不会有那个闲心翻山越岭去追他。至于能苟活多久,得看项羽什么时候想起他来。”
“言下之意便是……”夏攸沉声道,“对抗项羽,便是自寻死路?”
“没错。”那人肯定地说,“即便诸侯不参与,沛公也不是项羽的对手。巨鹿之战,诸侯作壁上观,也没耽误项羽灭王离、降章邯。”
“诶?”夏攸愣住,“巨鹿之战,诸侯都看热闹了?”
“不然呢?”那人冷哼,“一群乌合之众,貌合神离,谁赢他们帮谁。”
这个信息,倒是和伍越所说不同。昨日喝酒,伍越信誓旦旦地说,除了沛公,所有诸侯全都参与了巨鹿之战。现在看来,不是他有意说谎,便是被听来的信息误导了。
“既然你在这里不受重用,何不去投沛公?”夏攸提议道。
“我不是没考虑过!”那人摇头感叹,“一来无人引荐,二来……联军此番入秦,据说对他先入关中很是不满,又听说有个叫曹无伤的叛徒揭露其藐视项羽之心,双方恐有一战,沛公自身难保,我又何必去送死呢?”
“也是。”夏攸轻轻点头,“沛公招贤纳士,算是明主,这次若能逃过此劫,你不妨去试试。”
“再说吧!”那人摆了摆手,似是想到什么,玩味地盯着他,“你小子不对劲儿,在这军营里,除了我这种大家眼里的疯子,还没谁指名道姓称呼项羽。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过是山野村夫,幸得昭兰姑娘赏识,带过来混口饭吃。”夏攸笑道,“在下夏攸,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我叫韩信。”那人歪头沉思,“昭兰?好像有这么个人,是谁来着?项羽身边那个虞美人的童年好友?”他泄气地摇了摇头,“算了,爱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