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泛白,树林中灰蒙蒙的。
杨琦把昭兰扶到一棵树下坐好,然后从背着的布包里拿出干饼递给她:“这东西不太好吃,姐姐你就将就一下吧!”
昭兰接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饼子是大麦捣碎掺和韭菜烤制而成,辅以黍粥,作为军队的日常口粮,寻常百姓都吃不上,你居然觉得不好吃?”
“我喜欢吃肉。”杨琦尴尬一笑。
昭兰翻了个白眼,咬下一块干饼:“谁不喜欢。”
“姐姐,我的身份不能说,所以我并不打算追问你是何人。”杨琦突然严肃起来,“如今我们都被秦军追杀,也算是同路中人,我又没有武艺傍身,所以……求你带我离开关中,日后我必然报答你的搭救之恩。”
“若能逃离此地,我当然不会丢下你,只是……”昭兰叹了口气,“如今项羽统率的六国义军正在西进,沛公刘邦亦从南方武关入秦,秦王子婴负隅顽抗,各个关隘必然严阵以待,咱们怎么逃出去?”
“从潼关走。”杨琦提议道,“首先潼关离得近,我们没必要再涉险绕路。其次,潼关之外尚有函谷关以作屏障,故而守军不多,函谷关未破之前,潼关不会太过紧张,此种掉以轻心之态,正好为我方所用。”
“你有具体计划吗?”昭兰诧异地看着她,越发好奇她的来历。
杨琦道:“我们可以派出一支疑兵,扣关叫阵,佯败诱敌倾巢而出……”
“停!”昭兰一头黑线,险些气出内伤,“你是不是忘了咱们的处境了?我们不是指挥大军,而是逃难,手下没有兵卒可用,你的那几个护卫昨夜都死光了,认清现实好不好?”
“可是我只会排兵布阵啊!”杨琦委屈道,“那你说怎么办?”
“先不说如何过潼关,过了之后呢?”昭兰更加疲惫了,“如果被函谷关阻拦,我们便会被困死在桃林塞,那地方除了桃树什么都没有,迟早饿死。”
“要不……吃桃子?”
“我没去过,不知道是何种桃树,不确定桃果能否食用。”昭兰无奈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天天吃桃子吧?要不然别走了,找个地方暂且隐居,等项羽大军一到,我们便安全了。”
“不行。”杨琦否决道,“我必须要立刻查清一件事,不能久留此地。”
“什么事?”昭兰问。
“不能告诉你。”杨琦坦然道。
其实昭兰只是说说而已,她也不能真的躲起来。楚怀王与诸侯有约,先入关中者为秦王,沛公已到蓝田,不日便会入秦,她不能坐视不理。因为项羽是何人,她太清楚了,若放任不管,谁知道他会不会将秦都让与刘邦。
“这棵树……”杨琦突然站起来,疑惑望向树干的上端,“昭兰姐,那是剑痕吗?”
昭兰纵身跳起,抱住高处的树干,近距离看清了杨琦所说的剑痕,然后平稳落下,用树枝将那三道交叉的痕迹画了出来,点头道:“应该是用剑高手所为,但我看不懂这个图样是什么意思。”
杨琦喜出望外,并未回应她,而是四处寻找起来。
不多时,她又找到一棵有此图样的树。
在昭兰困惑的目光下,她开始用步伐丈量两棵树的距离,不禁笑出了声:“果然是八步,还缺一个交点。”
她站在两棵树的中心位置,向昭兰招手道:“姐,你也过来,咱俩背对着背,分别向前走八步,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昭兰不明所以,但她知道这个小姑娘非同寻常,便也照做了。然而她走了八步以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在我这边。”杨琦喊道。
昭兰走过去,看到杨琦的手里正拿着一个制作粗糙的木鸢,大为震惊,问道:“你在地上捡到的?”
“有人给我留了信息。”杨琦从木鸢的腹部抽出一根竹简,递给昭兰,“我们似乎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桃花村?”昭兰惊讶更甚,“桃林里居然有个隐世的村落?”
杨琦点头道:“应该不会错。”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没好气地抱怨道:“什么狗屁骁骑,居然被一个女人给反杀了,害的老子又得漫山遍野搜寻,真他娘的气人。”
“头儿,找个女人,总比去蓝田抵抗楚人的大军要好。”兵卒安慰道。
校尉怒道:“老子宁愿去战场,马革裹尸还。项羽杀我们二十万同袍,若能拉几个楚人垫背,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怒骂之声断断续续,不太真切,可知他们还未靠得太近。
昭兰当机立断,拉着杨琦便向潼关跑去。
二人到达潼关附近,天已经彻底亮了。
这是一个阴天,仿佛随时会有一场秋雨降临,但至少此时还未下,灰黑色的云朵凝聚低空,让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
有风从潼关吹来,带着晚秋的凉意。
“好香的酒!”杨琦止步,陶醉地嗅着风中的酒香。
昭兰满脸怒容,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欣赏酒……”突然,她也愣住了,“确实很香,有桃花的味道,这个酒……我好像似曾相识。”
杨琦忽视了她的话,沉思道:“姐姐,这酒香是从潼关飘来的,我怀疑守军在饮酒作乐,假如我们冒充酿酒的人,能否顺利过关?”
“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妨试试吧!”昭兰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实在是太累了,再熬下去,估计没等被秦军所杀,她自己就支撑不住了。
“那好,我去谈判。”杨琦笑道,“我比较擅长口舌之辩。”
………………
一辆简陋的牛车,正在驶离潼关。
夏攸坐在车上,随意地摇着手中的鞭子,时不时地偷瞄荀悝,这家伙跟在牛车旁边,走得不紧不慢,始终与牛车保持匀速,却一言不发。
“你能解释一下吗?”夏攸终于忍不住了。
“解释什么?”荀悝似乎很疑惑。
“你为什么跟潼关守军说,如果有女子自咸阳而来,便是我们村的人。”夏攸并未看他,语气也很随意,就像是唠家常,“我可是桃花村的主人,你耍小聪明,难道一点都不避着我?”
“避着你,才是自作聪明。”荀悝一副刚正不阿的态度,“桃花村收留天下逃难之人,多一个女子,也没什么紧要的。”
“她是什么人?”夏攸轻声道。
荀悝步履稍缓,冷声道:“熟人。”
夏攸笑了笑,不再多问。
荀悝又道:“桃花村隐而未隐。虽然隐匿在桃林深处,但你却完全不瞒着潼关守军,他们似乎也没有觉得任何不妥。你这个人,高深莫测,我不敢小看你,所以也不敢在你的眼皮底下做那些阴暗之事。”
“其实我无所谓的。”夏攸风轻云淡地笑着,“你做过什么,没做什么,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的心里只有桃花村,其余的事情,我不想管,也懒得管。”
“那你为何每天借酒浇愁?”荀悝冷眼看着他。
夏攸一愣,而后笑意更浓了,叹道:“心里边有些委屈,无人可诉,只能借着酒劲儿平复下心情。你潜入我院子的那几次,朱莹都知道,让我意外的是,你竟会亲口说出来。”
“朱莹不简单。”荀悝沉声道,“她虽未对我出手,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剑法绝非一般。若真打起来,恐怕我不是对手。”
“当然不简单。”夏攸深吸口气,“她可是朱亥的后人。”
荀悝大惊,愕然道:“昔年帮助魏国信陵君‘窃符救赵’的那个朱亥?我听说此人死后,其后代被战国第一剑客盖聂收为弟子,朱莹是盖聂剑法的传人?”
“不错。”夏攸道,“所以你千万别招惹她。”
荀悝沉默了,小小的桃花村卧虎藏龙,原本他以为自己便是隐藏的龙,现在才知道,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人存在。一个整日抱着铁剑,在村口树上喝酒的平凡女子,竟然有这种身份,那么此女身怀超然剑法,倒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了。
夏攸这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没有半点武艺,竟然能让此种高人听命于他,维持桃花村安静和谐的秩序,在荀悝心中,他可比朱莹可怕多了。
前方不远便是村口,其实这个村口很深,表面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岔路,再往里走一段才会看到木质牌坊,侧方还放着一块大石头,上边刻着“桃花村”三个字,所用字体是小篆。
夏攸从牛车上下来,并未急着进去。
“怎么了?”荀悝疑惑道。
“再等等吧!”夏攸负手而立,望着潼关方向,“有新人来村,别让人家找不到路。”
荀悝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自觉低下了头。
“哥!”葛建跑了出来,“你回来了。”
在他身后,伍越也现身了,冷眼看着荀悝,笑着揶揄道:“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荀悝不理他。
“伍越,把牛车牵进去。”夏攸吩咐道,“赶早不赶晚,你带人把盐和碳卸下来,村市该开就开吧!”
“好的。”对于夏攸的话,伍越向来不反驳。
“哥!你怎么一直傻站着呀?”葛建憨憨地问,“快回去吧!”
夏攸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视线上移,望着桃树的枝杈,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天天坐在树上,是不是有些不太好看啊?”
“我喜欢,干卿底事。”朱莹淡漠地看着他,“想让我下去也行,十坛桃花酿。”
“做梦吧你。”夏攸哼道,“十坛,我能换一石盐。这年头天下大乱,酒可是紧俏货物,何况我的桃花酿根本就买不到。”
朱莹耳朵微动,从树上跳了下来。
“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夏攸玩味地笑着。
“有人靠近了。”朱莹挡在夏攸身前,背对着他,“来者不善,你最好离远一些。”
夏攸毫不在乎,侧目看向荀悝,平静且不容置疑地说:“你回去!桃花村不需要你的武力,给我好好掌管村市和酒坊。”
“是。”荀悝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向村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