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的夜晚无比静谧,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除了夏攸。
他正坐在院中的简陋木桌前对月饮酒,似是跟酒有仇一般,一口便是一碗,一碗接着一碗,豪气四溢的昂首落肘,却掩盖不住眉宇间浓郁的忧愁。
秦朝使用的是颛顼历,每年十月为岁首,十月初一便是新年伊始,而现在是九月末,确实快过年了。夏攸的烦闷显然与日期有关,至于所忧为何,就像这座桃花村一样,隐藏在世俗之外,所知者寥寥无几。
临近月末,月色似娥眉一般于云层若隐若现。
潼关之内的一处旷野,几名策马狂奔的秦军兵卒,顶着不太明亮的月光,追着前方一匹赤红色的快马。
骑术是六艺之中的御,在马镫尚未出现的年代,这门技术需要极高的体能,导致善骑者不多,御艺更多地偏向驾驶战车。因此,即便在秦国军队之中,骑兵同样物稀为贵。至于骑射,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曾以胡人技艺武装自身,赵国骑射横行一时,然而难度终究大了些,秦人虽然也有此类训练,却在连年动乱之后,善骑射者已寥寥无几。
秦军派出骑兵追杀,必然对赤红马上的那人极其重视。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骑马驰行如此之久,还始终保持相同的距离,似乎他们多年的骑术训练成为了儿戏。
穷追不舍,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他们不会骑射,这让追逐者的内心,或多或少出现了些许沮丧。不追,不甘心。继续吧!仿佛又没什么结果。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那个女人的马匹非同寻常。
其实昭兰更郁闷。
上将军项羽巨鹿一战把秦军主力尽灭,她受命潜伏在咸阳,收买朝廷官员,为以后楚国夺取关中做准备。秦王子婴虽有才能,但大势所趋,他已无能为力,如果没有意外,昭兰有信心让大秦国都不战而降。
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项羽在新安城外坑杀了二十万秦国降卒,瞬间点燃了关中子弟的怒火,被她收买的细作也是秦人,悉数倒戈,她的处境瞬间岌岌可危,若非忠心的下属誓死博取时间,她甚至都逃不出来。即便如此,依然被骑兵追杀,狼狈不堪。
连续奔逃两个日夜,昭兰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她知道再往前便是潼关,根本过不去,还容易被前后包夹。最可气的是,身后的骑兵显然也很疲惫,但就是不肯放弃。
“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至于吗?”昭兰忍不住抱怨道,“你们杀了我,又能得到多大的安慰?”
她当然不是普通的女子,前提是得活着回到楚营。如果死在荒郊野外,真就没什么人会在意她的尸首。
残月彻底被云层遮盖,稀薄的月光不复存在。
金蝉脱壳,这是唯一的机会。
昭兰把心一横,从马上翻落下去,继续滚动跌入路边的沟渠。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行为,稍有不慎,便容易坠马而亡。
那匹赤红马依然向前狂奔,秦军骑兵不会想到她敢从马上跳下去,以及视线受阻,看不清楚马上是否有人,便继续追逐而去。
昭兰从沟里探出头来,望着追兵离去的方向,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总算平静下来,靠在坡上有气无力地调息着。
她是幸运的,没有当场摔死,除了身体有些剧痛,倒也没有大碍。这都归功于从小的训练,她虽然武艺一般,身体的承受能力还是很强的。以前好友虞姬总是揶揄她不似女孩子,现在她也可以嘲笑回去,“换成是你,已经死了。”
冷静过后,她从腰间摘下水囊,猛地灌了几口,然后小心翼翼地向潼关摸去。
大约走了两里路程,前方传来打斗的声音。昭兰的视线早已适应了黑暗,在暗处观望亦能看清大概,发现秦军正与一些不知身份的人在战斗。
“难道是来接应我的?”昭兰格外好奇。
不过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那些秦军不是骑兵。这就与她无关了,索性看起了热闹。战斗没持续多久便结束了,秦军兵卒尚有几名幸存,另外一方无人生还,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死得有些惨烈。
“头儿!那女人孤身一人,正是追杀的好机会。”一个军卒说道。
“嗯?女人?”昭兰闻言愣住,自语道,“莫非真的在找我?”
“算了。”领头的校尉挥手道,“虽然不知道那支骑兵是谁派来的,但有他们继续追,这件事我们便无需再管了。”
领头之人一语定音,其他人便不能反驳。就这样,这伙人沿着来时路向咸阳方向返回,很快便不知所踪。
昭兰走出来,检查地上的尸体,发现并不认识,也没有相熟的标记,确定不是自己的人。这个结果让她不再紧张,却也产生了巨大疑惑。她从一具尸体上拿走了弓箭,皮质箭菔中的羽箭剩余不少,足以防身了。
前方不远,疲惫不堪的秦军骑兵总算勒住了缰绳,每个人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他们追了两天两夜,自然知道所追之人的长相,所以完全想不明白,为何对方会容貌大变,连气质都大相径庭。
“这……”校尉身旁的骑兵忍不住问道,“头儿,这女人莫非会妖术?”
“你是瞎了吗?”校尉没好气道,“她就不是那个楚人。如果是她的话,咱们至于追这么久吗?你看她,都快自己掉下来了。”
骑兵更加错愕:“没道理呀!啥时候换的人?”
“我上哪儿知道去?”校尉的呼吸加重,望着那名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女人,“你是什么人?”
杨琦闻听此言,也是一头雾水。
她当然知道秦人为什么追杀自己,手下的人为了保护她,拦截了身后的追兵,本以为能够安然逃离,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伙骑兵,气势汹汹,更加穷追不舍。她本来就不怎么会骑马,刚跑出一里多地就不敢继续了。可是听对方这意思,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杨琦灵机一动,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我是秦王的贵宾,身怀王谕,夤夜前往潼关,方才有盗贼拦路,保护我的兵卒正与他们战斗,尚不知生死,你们身披秦甲,不去相助同袍,追我干什么?”
骑兵们面面相觑,不知真假。
也不怪他们心生怀疑,毕竟对方报出的这个身份太离谱了。
“王谕何在?”校尉问道。
“你们有权力看吗?”杨琦拿出一个黄色绢布卷轴,上绣大秦朝廷的谕旨专用纹样,“想好了啊!看了这个,后果自负。”
昭兰已经赶了过来,依然躲在暗处观望。
“是真的吗?”她轻声自语,“这小姑娘什么来历?”
骑兵小卒也带着相同的疑惑,询问上司:“是真的吗?”
“黑了咕咚,根本就看不清楚。”校尉沉声道,“万一是真的,咱们好像确实没权力查验。可若是假的,这女人在我们眼皮底下跑了,这个罪也不小啊!”
“楚人细作没抓到,我们已经有罪了,不如赌一把,把她抓回去,也好将功补过。”骑兵小卒建议道。
“确实如此。”校尉轻轻点头,而后看向杨琦,“既有秦王谕旨,便不怕查验,我等忠于大秦,定然不会为难于你。”
“真要看?”杨琦有些诧异。
“没错。”校尉坚定回应。
杨琦都快哭了,心道他们怎么都不怕呢!这玩意确实不是假的,但也不能给他们看,身份一旦曝光,这伙人肯定不会饶了自己。
“其实没必要看。”
杨琦从鞍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吹出了火焰,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把卷轴点燃了。
“你在干什么?”
校尉大骇,却也没有阻止。他担心靠近以后,那女人把烧着的谕旨扔给自己。秉着不惹麻烦的心态,他选择静观其变。
卷轴在烟火中化为灰烬。
“焚烧王谕乃是死罪,她却说烧就烧,丝毫没有犹豫。”暗处的昭兰摇头轻叹,“也不知道是胆子大,还是愚蠢!”
“好了,付之一炬,你们也不必查验了。”杨琦笑道,“我还有事,告辞。”她根本不给那些人反应的机会,拉动缰绳掉头便走。
昭兰捂着脸,无奈地笑道:“她是把那些人当成傻子吗?”
杨琦转过身后,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眼角余光不停地向后看,额角已经渗出丝丝汗珠,祈祷道:“最好让他们把我当成傻子,否则性命危矣。”
骑兵校尉确实愣了片刻,但很快清醒过来,爆发一声厉喝:“大胆!给我把她拿下。”
杨琦身子一抖,哭丧着脸,绝望道:“完了,我死定了。荀悝,你到底在何处啊?我如果死在这里,你一定会以极其痛苦的死法陪葬。”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侧方射来,穿透了那名校尉的脖子。
众人大惊,急忙警戒。
羽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骑兵纷纷栽落马下。只有两个人反应较快,抽剑格挡,将射来的羽箭扫落。
昭兰从暗处冲出,手持长弓,背负箭菔,边跑边搭弓射箭,靠近之后,趁着对方慌乱,抽出一支匕首,躬身前倾,纵然一跃,将一人从马上扑了下来,随手割喉。
她的动作没有停,翻滚到最后一名骑兵后方,将匕首扎在了马屁股上,那匹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急速向远处奔去。昭兰搭弓射箭,羽箭贯穿了骑兵的前胸。
须臾之间,追杀者皆被反杀。
“哇!”杨琦惊叹道,“好厉害。”
昭兰身体晃了晃,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斜眼看着杨琦:“你倒是挺自在的哈!过来,扶我一下。”
杨琦翻身下马,跑过去把她搀扶起来。
“姐姐,你是游侠吗?”杨琦好奇地问。
“实不相瞒,他们把你当成了我。”昭兰答非所问,“也幸亏有你,我才能反杀他们。”
“啊?”杨琦先惊,而后皱眉道,“原来是你给我惹得麻烦。我就奇怪,为何会突然冒出来一队骑兵。你到底是什么人?至于派出骁骑追杀你。”
“别问了,先离开这里再说。”昭兰望着远处的潼关,神色凝重,“我们还没有真正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