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中树影交错,硌脚的石子小路蜿蜒曲折。置身其中,视线皆被遮挡,完全分不清方向。即便抬起头,也只能看到斑驳的天空,偶有残云游荡,却不见日头入眼。
尚有雾气弥漫林中,似不受烈日影响,久而不散。
夏攸如闲庭信步一般,走得无比悠然。
昭兰跟着他的脚步,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昨晚遇到朱莹的那个三岔路。而且,此刻他们是从中间那条路出来的,这让她非常诧异。
“这三条路……”她忍不住问道,“全都通往那个院子?”
“不错。”夏攸点头道,“昨夜朱莹所言,皆为实话。只是其中玄妙之理,我尚不能尽知,没办法对你说清楚。”
“那不重要”昭兰道,“你只需告诉我,如何走才是正确的路,便可以了。”
“为何要告诉你?倘若让你随便进出我家,岂不要烦死我?”夏攸笑道,“而且,村里人都进不来,你凭啥与众不同?”
“那朱莹呢?”昭兰反问,“她为何可以?”
“她要保护我,自然例外。”夏攸望着她,犹如审视一个白痴,“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会问出如此愚蠢的话?”
昭兰被噎住了,许久才硬着头皮道:“不说拉倒,谁稀罕去找你。”
这时,一个缥缈涣散的声音由远处传来,徐徐说道:“昼寻左路,夜探右途,左右皆阻,中道为枢。”
这个声音犹如来自四方,无法分辨人在何处。
不知人的位置,却不代表不知是何人所为。
昭兰稍加分辨,便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地看着夏攸那张仿佛吃了虫子一般的黑脸,揶揄道:“看到没,人家可不像你这般小心眼儿。”
夏攸没理她,对着空气喊道:“朱莹,你给我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呜咽的风声。
“我数三声,你若不现身,便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夏攸伸出手指,沉声道,“一、二……”他环顾四周,提高嗓音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一朵流云遮住了日光,天色骤然暗了下来。
“看来她不在附近,走吧!”夏攸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向前走去。
看到夏攸吃瘪,昭兰心中无比愉快,对朱莹的好感蹭蹭上升。但她没有讨人嫌地再去嘲讽夏攸,人都是要面子的,凡事做得太绝,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
夏攸选择的路与张老汉不同,因此从桃林出来的地方,并非村内的民居集中之地,而是来到了村口,离着最近的便是那座酒坊。
村市已过,再开则是十天之后。
这就导致了酒坊门前行人寥寥,仅有几个好事之人会驻足观望,偶尔询问荀悝发生何事,待得到冷漠回应后,也就匆匆离去。
荀悝蹲在地上,认真地收集着散落的粮食。
夏攸与昭兰走过来,看到满地狼藉,彼此诧异。二人对望一眼,夏攸疑惑地问道:“荀悝,你这是遭贼了吗?”
“没有。”荀悝淡定自若,“昨日王婶家中有事,没来村市,今日得闲,便携带黍米前来换盐,我认为此事无伤大雅,也就自作主张给她换了。”
“他男人病了,所以才没来。”夏攸更加不解,“这与满地的粮食有何关系?”
“黍米入库之际,我发现许多粮食发霉,便拿出来晒晒。”荀悝继续道,“然而没拿稳,粮食洒了一地。”
“你猜我信不信。”夏攸笑了起来。
他不是冷笑,也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发自肺腑真诚的笑。他知道荀悝在说谎,好笑的是,荀悝这番话,是在告诉他,自己在说谎。
昭兰瞥了一眼旁边的巨大木桶,眉头微皱:“这个桶,装满粮食,你没拿稳?”
“不错。”荀悝并未起身,“一时手滑了。”
“桶的两侧各有一个青铜把手,我看并未损坏。”昭兰笑道,“你是怎么手滑的?”
“我没看到。”荀悝平静道,“更未抓着把手。”
“够了!”夏攸一声厉喝,打断昭兰继续追问,亦阻止荀悝继续胡说八道,目光越过二人,往酒坊里望去,同时喊道,“杨琦,你可以出来了。”
杨琦怯生生地走出来,不停地搓着手,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我不是有意躲着,表哥不让我出来。”她又看向昭兰,“昭兰姐也在啊!你这身衣裳挺好看。”
“到底怎么回事。”夏攸严肃地问。
荀悝不为所动,依然在收集散落的粮食。
“是我弄的。”杨琦低头道,“我发现此间的粮食有些发霉,便让荀悝扔掉,他不同意,说是晒晒就好了。我很生气,就在他晒粮食的时候,踢翻了木桶,还将粮食弄的到处都是。”
“扔掉?”夏攸愣住了,“冒昧问一句,你家是什么生活条件?”
杨琦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并不回应。
“酒坊的粮食乃是酿酒所用,附以三月桃花,六月桃果,桃花酿便由此而生。”夏攸深吸口气,解释道,“我以此酒向关隘守军换去食盐,再将盐酒置于村市,任何人皆可用粮食、布匹或别的自产之物来换,我将粮食留下以作酿酒之用,其余的物资,再换给任何有需要的人。物货流通,各取所需,如此桃花村方能自给自足,此便是村市的意义。”
昭兰听得目瞪口呆。
她虽然不懂民生经济,却也知道,人要生存,物资交易必不可少。若想让交易持续稳定地延续下去,控制物价乃重中之重。夏攸摒弃了繁杂的货币制度,采用最直接的以物易物,并以酒、盐作为置换标准,稳定货物的价值,可谓极其专业。
“那又如何?”杨琦反驳道,“粮食中有发霉的,如果用来酿酒,且不论口感如何,至少会出现不同品质的桃花酿,若有人喝到发霉粮食酿出来的那种,对此人来说,太不公平。如果不能把发霉的那些扔掉,那就将所有粮食全弄成发霉,如此才不失偏颇。”
夏攸仿佛听见了笑话,侧目看向昭兰,询问道:“你听懂她的话了吗?”
“听懂了,只是无法理解。”昭兰苦笑道。
“荀悝,你先别收拾了。”夏攸把荀悝拽起来,无奈道,“你说实话,你的这位表妹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确实。”荀悝语调平静,仿佛与己无关,“对此,我没有办法。”
“你才脑子不好使。”杨琦瞪着夏攸,“我又没聋,你说我坏话的时候,能不能避着我?”
“夏某人,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夏攸笑道,“你刚才提到公平,那我问你,倘若你爹跟张老汉同时病重,而你只有可医一人之药,是给你爹,还是给张老汉?”
张老汉刚好从旁路过,闻听此言,顿时吹胡子瞪眼,喊道:“夏攸,你个小犊子,天天咒我是不是?”
“我没说你。”夏攸挥了挥手,“回家等着,稍后给你带壶酒。”
“好嘞。”张老汉心满意足地走开。
杨琦冷漠地回道:“谁也不给。我对世人之爱,皆无区别,我爹与张老汉乃是相同,若不能医治张老汉,亦不会医治我爹。”
夏攸心底一沉,望着眼前这个只有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竟然没来由地觉得寒冷。
爱无区别,也可以理解为谁也不爱。
杨琦的身份,昭然若揭。
幸好伍越不在此处,他一直好奇荀悝是何人,若让他听到杨琦此番言论,估计会当场道出他们的来历。
夏攸摇头苦笑,无视了杨琦,对荀悝道:“日落之前,务必将此处收拾干净。”然后他从杨琦身边走过,进去拿了两壶酒,递给昭兰,“拿好。我们走吧!”
昭兰接过来,好奇道:“为何让我拿着?”
“我嫌重。”夏攸转身便走。
“无耻!”昭兰无处撒气,只好跟过去。然而刚迈出一步,她便停下,侧头看着杨琦,目光微眯,试探道,“你……是从蓝田过来的?”
杨琦诡秘一笑:“之前我便说过,不能告诉你。”
昭兰不再多问,追着夏攸而去。
当夏攸和昭兰走远后,杨琦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目光幽幽,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疏离之感。
荀悝轻声道:“以夏攸之能力,必然能猜到你的身份。”
“如此甚好。”杨琦冷声道,“看他如何对待我们,便能知晓他的立场。连剑客榜第二的朱莹都听命于他,我不相信,他是籍籍无名之人。”
“我居此地已经一年,没有发现异常。”荀悝道。
杨琦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思忖着说:“昭兰的那身衣服,缝纫手艺非同一般,应是夏攸送给她的。可是,夏攸为何会有女人衣裳?”
“若是夏攸给的,那便只能是许婆婆缝制的那套。”荀悝回道,“看来,他不想让那个楚女扰乱村里安宁。”
“此话怎讲?”杨琦来了兴趣。
荀悝将前因后果告诉了她,杨琦先是眉开眼笑地听着,然而思索过后,她却沉下了脸:“此计虽妙,却不会有用。”
“为何?”荀悝问道。
杨琦叹息道:“因为昭兰不是夏攸以为的那种女人。”
而此时,夏攸带着昭兰,已经来到了村里的学堂。
伍越正在教孩童练习写字。
对于练字来说,竹简并不合适,首先桃花村附近竹林太少,竹简较为珍贵,其次是尺幅太小,不方便小孩子施展。而且,笔墨皆为消耗品,不是普通人日常用得起之物。因此,学堂置有许多砂箱,孩子们用树枝在箱中书写,可反复使用。
伍越远远便看到了夏攸二人,昭兰身上的衣服让他格外诧异,思维几乎没有停顿,惊叹直接脱口而出:“好家伙,此乃阳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