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日头高悬天际。
这片桃树林是东西方向分布,峭壁在南,两座关隘之间的那条宽路在北,太阳东升西落,光芒并不会被高耸的峭壁阻挡,因此这个时辰的桃花村,已经是日上三竿,村民也早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生活。
静谧的院落之内,夏攸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灰色的函谷关,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犹如老僧入定,若不是偶尔眨下眼睛,还以为是尊雕像。
他早就回来了,因为昭兰尚在熟睡,他不便进屋,只好在院中等候。此番等待,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转眼便过去一个时辰,巳时将至,他几乎没有动过,就像是毫不知觉。
少顷,房门从内推开。
昭兰打着哈欠走出来,刚要伸个懒腰,便看到了杵在那儿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夏攸,不禁皱起眉头道:“你不会在这儿站了一夜吧?”
“你昨晚没出来倒水吗?我若站了一夜,你会不知道?”夏攸说着,转过了身,看到昭兰之后先是一愣,而后啧啧道,“衣裳很合身呀!”
昭兰穿着他给的那身衣服,宛如量身定做一般,极其合适,没有任何违和之样。
衣服的布料并不珍贵,与村中其他人所穿并无明显区别,只是样式更加复杂,颜色以天蓝和浅粉为主,晕染适当,配上昭兰乌黑头发和那张恬静的容颜,简朴中透着一丝贵气,雍容温婉,又带着些许自然之美。
“脸也洗干净了。”夏攸笑道,“一年不见,你变得好看了不少。”
“油腔滑调。”昭兰对他的夸赞并不领情,“我好不好看,干你底事?反之亦然,我若奇丑无比,你还因此把我赶出村子?”
“你是不是听不出来好赖话啊?”夏攸无奈道,“我只是在夸你好看,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自古公子慕皮囊,我最烦别人谈论我的相貌。”昭兰哼道,“咱俩这个距离,我杀你易如反掌,此般武艺,可比好看的外貌有用多了。”
“行行行……不提这个了。”夏攸没好气道,“刚睡醒就要杀我,你就不能温和一些?这里可是桃花村,别老是打打杀杀的。而且,我说句不好听的,就你那两下子的武艺,在这个村里,还真放肆不起来。”
“我知道。”昭兰不以为然,“葛建和朱莹我都打不过,却不包括你。”
“你欺负我一个山野村夫算什么本事?”夏攸有些哭笑不得。
“非是我想欺负你。”昭兰冷笑道,“而是你身为一村之主,肩负众人生计重任,竟然不学武艺,堂堂七尺男儿,总是依仗他人保护,再就极其无耻地脚底抹油,你不觉得有些懦弱吗?”
“秦始皇武艺如何?”夏攸并不生气,淡然地笑着,“荆轲刺秦被反杀,并非嬴政多么厉害,而是荆轲太无能。相反,王翦乃勇武之人,却要听从于武力不如他的嬴政号令。项羽是个异类,自身勇武非凡,但不是所有的统兵将帅都如他一样,沛公便是武艺平庸的人,却不影响他建功立业。”
“你只是个普通人。”昭兰撇嘴道,“朱莹在寻找赤鸢,一旦找到便会离去。葛建虽然孔武有力,却不是顶级高手。倘若有人要杀你,朱莹不在,葛建又不敌,你将如何应对?”
“不会有那么一天。”夏攸深吸口气,转而说道,“不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既然你休息好了,那便走吧!我带你重新认识一下桃花村。”
昭兰从出来开始,视线就一直在夏攸的身上,而此时夏攸移开了步子,她才有机会望向远处,然后就被映入眼帘的景色吸引住了,久久不能自拔。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夏攸这个院子竟然建在高处。
昨晚从蜿蜒小路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太明显的攀爬感觉,却在悄无声息中,来到一个高坡上。
夜里视线受阻,她只知道院落周围满是桃树。
今天才发现,正是那一圈桃树,将小院子隐藏了起来。
不论从村里那个位置望向这边,看到的只能是桃树。甚至看不出来错落感,便会以为,此处的桃树,与下方村里的桃树,是在同一个高度。
因为地处高坡,一眼望过去,便能将整个村子收入眼底。
房屋错落有致,一条主路贯穿始终,远处是水渠和田地,看不明显,却有种由近及远的梦幻意境。
桃树并非全是枯枝,大多数拥有茂盛的叶子,簇拥着整座山村,映衬着后方翠绿的悬崖峭壁,以及远方灰蒙蒙的函谷关轮廓,给人一种宁静且心旷神怡的感觉。
若是三月桃花开的季节,此景将会更美,眺望之时的心情也会更加惬意。
“你怎么还在傻站着?”夏攸回身问道。
昭兰如梦方醒,走到他身边,阴阳怪气地揶揄道:“你这一村之主当的真够舒适的,连住处都这般讲究。难怪你不让别人来此,怕人赖着不走是吗?”
“除了你,没人会赖着不走。”夏攸走向那条小路,边走边说,“这个院子是我爷爷选的地方,他让我每天看着村子最美的景色,时刻提醒自己,要守护住这份美好。至于不让外人进来,是要把自己与村子割裂开来,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村中一切,才能知道如何才能让人生活得更好,哪些弊端需要革除。其实最主要的原因,乃是我不想干涉村里人的生活。”
“放任不管?”昭兰颇为惊讶,娓娓说道,“昔年百家争鸣,儒家的荀子以‘性本恶’评判世人,教出了两个法家学生韩非和李斯,后者乃秦国左丞相,始皇帝便以法家思想治国。秦律繁杂,刑罚严酷,如此尚不能杜绝人之恶行。桃花村几百人,来自四面八方,怎么可能没有纷争?你若放任,岂不愈演愈烈?”
“我说的是生活,你说的是律法。”夏攸郑重道,“有人犯错,自然要管,只是不能瞎管。或者说,身为掌权者,该管的事情不能逃避,不该管的,也不要掺和。自食其力其实不难,只要给予他们相应的环境,避免约束和限制,便是很容易做到。”
“那你为何不自食其力?”昭兰质问道,“这条路上铺满了石子,除了好看,什么用都没有,且还硌脚。你以村人做此无用之事,算不算奴役?”
“说什么呢?”夏攸神色稍冷,沉声道,“这条路的石子是我自己铺的。而且不止这一条,桃林里共有七条这样的羊肠小路,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啊?”昭兰愣住,“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去村里问问。”夏攸道,“最早来的那些人,应该还记得此事。”
“你……”昭兰止步,侧目斜睨着他,犹如看着一个怪物,“这个活儿如果一个人干,恐怕要一两年才能完成吧?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我是被逼的。”夏攸叹道,“爷爷说,每天走在这种硌脚的路上,人会变得长寿,顺便磨炼一下我的耐性。我也没办法,只能照办,断断续续共用了两年半,主要是找大小相应的石子太费劲了。”
夏攸屡次提及他爷爷,昭兰已经听明白了,整座桃花村便是那位老人所建。先前她独自闲逛时所惊叹的暗渠引水工事,必然也是出自此人之手。
“你爷爷……”昭兰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何方高人?”
“不知道。”夏攸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小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长大后我才知道,他做的那些情,根本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办到的。他会很多种技艺,而且不吝教授他人。张老汉曾说,以我爷爷的能力,即便是齐国最鼎盛时期,也会在稷下学宫备受尊崇。可惜,直到他去世,也没给我讲过他的过往之事。”
昭兰不置可否。齐国的稷下学宫曾是何等学术殿堂,她虽然有所耳闻,但终究没有亲历过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无法给予评价,只是能够隐约感受到那位老人的高深莫测。
“我这身衣裳,也是你爷爷缝制的?”她问。
“非也。”夏攸否认,而后解释道,“缝纫技艺,我爷爷并不擅长。这套衣裳,是许婆婆的手艺,她年轻的时候,曾是赵国王宫的缝人。”
昭兰颇为震惊,又问:“她还健在吗?”
“不在了。”夏攸长叹一声,强调道,“早就不在了。她的晚年,始终在缝制这套衣裳,年老眼花,进度缓慢,直到去世之前才将其完成。据她所言,这是她送给未来孙媳妇的礼物。”
“孙媳妇?”昭兰瞪着眼睛,“那你把这套衣裳给我穿干什么?我又不认得她的孙子。”
“那个小伙子死得更早。”夏攸驻足,望着天空,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我记得,他们祖孙二人来到村子的时候,那孩子就已经病入膏肓,我的医术没能救活他。”
“这……”昭兰愕然,“既如此,许婆婆又为何要缝制这套衣裳?”
“老人家,记性不好呗!”夏攸道,“也许,她以为那个人还活着。如此精良的手艺,徒留柜中蒙尘着实可惜,你穿着合适,那便是你的缘分,无需多想。”
话已至此,昭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想着回头有空,去许婆婆坟前祭拜一番,算是感谢这份未曾谋面的赠礼。
其实比起衣服,许婆婆的身份更让昭兰心惊,如此随便提起的一个人,便是赵国王宫的缝人,执掌宫廷王室裁缝事宜。这座桃花村,还有多少人,拥有这般不凡的来历?
“等会儿!”昭兰突然反应过来,“你的医术?”
先前她见过王婶,对方曾说过家里的男人病了,找夏攸治病。当时昭兰以为是让夏攸帮忙找个医者,此时才明白,原来夏攸会医术。
“怎么,你有病?”夏攸道,“先说好,妇人隐疾我可医不了。”
“滚!”昭兰剜了他一眼,脸色阴沉,快步向前方走去。
夏攸摇了摇头,并未急着跟过去。
“你也有病吧?”他苦笑道,“没事跟着我们干啥?”
“我不是有意偷听,只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危。”朱莹从他身后的桃树下现身,“不过你是真不要脸。许婆婆若知道你如此无耻,恐怕都得气得活过来。那套衣裳全村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她现在这么穿出去,很快便会知道真相,到时候还不吃了你?”
“我没骗人啊!”夏攸转过身看着她,委屈巴巴地说,“她穿着刚好合适,也算是物尽其用,有何不妥?”
“那你等着吧!”朱莹似笑非笑,与他错身而过,“到时候我可不会出手救你。”
朱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桃林之中。
“物尽其用。”夏攸深吸口气,自嘲似的笑了笑,“为了赶走她,我确实有些不要脸了。”